日方调查组已经到达。
领队的,是日本驻沪总领事冈本季正的全权代表,武官熊口麻田。
一起跟着他的,还有其他四个日本人。
其中,站在熊口麻田身边的一个日本人,引起了孟绍原的一丝好奇。
这个人似乎在笑。
没错,他的嘴角一直带着一丝笑意。
有的人天生看起来就是一张喜庆的脸,有的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嘴角眉梢都是带着笑意的。
这些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问题是,孟绍原可以确定,这个笑容是刻意露出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如果整天刻意带着笑容,那他一定在那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感情。
很多人都认为,笑容是最容易辨别的。
苦笑、嘲笑、皮笑肉不笑……
但其实,一个人如果长年累月的保持着同一个笑容,是能够隐藏他大多数内心世界感情表达的。
孟绍原以前最怕遇到这种不管在任何环境下,都始终保持着永恒不变一个笑容和你说话的人。
他的焦虑、愤怒、紧张,全部都是从那个“笑容”里表达出来的。
这个日本人,是谁?
“熊口先生,你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吉章简迎了上去。
熊口麻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中日双方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大山勇夫和斋藤与藏藏私自酒后外出,让日本蒙羞。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调查清楚他们的死因,向领事馆和海军做出汇报,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平息这一事件。”
就在双方开始交涉的时候,那个带着笑意的日本人走到了孟绍原的面前:“您是孟绍原先生?”
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孟绍原,而且还能够说一口虽然不太流利,但却能够听得懂的汉语。
“是的,我们曾经见过?”孟绍原平静的问道。
“啊,没有。”日本人淡然说道:“但是,我手里有一些您的资料,这次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件,我想,中方情报机构也一定会参与其中,您又是那么的年轻,综合我手里的资料,我向您一定就是那位戴处长器重的孟绍原先生了。”
孟绍原的表情,一点都不惊讶,尽管对方的判断力如此敏锐:“我觉得这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日本人微笑着说道:“我才从天津来到上海,我叫川本小次郎。”
川本小次郎?
“他们折磨了我好几天,我一个字都没有说,后来,他们换了一个人来审问我,那个人叫川本小次郎,他一见到我,就告诉我他曾经在美国学习过几年,所以知道一些审讯的诀窍。”
那天,老虎和自己说过的话,全部浮现在了孟绍原的脑海中。
当孟绍原听完老虎的话,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即将遇到一个对手:
川本小次郎!
他不会自己掌握的那些酷刑,也不懂得微表情,但他知道人类的弱点,甚至懂得心理学。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我的汉语不好,真是抱歉。”川本小次郎说话的语气里,真的带着几分抱歉:“我才刚刚学了两个月的汉语。”
孟绍原忽然也笑了。
两个月?这个人才学了两个月的汉语,就已经能够说到那么好了?
川本小次郎却忽然对孟绍原产生了兴趣:“我在美国学习过,曾经专门学习过心理学,因为我的父亲是名医生,也对心理学感兴趣,当然日本没有那么好的老师。在美国我的指导老师是约翰·布鲁德斯·华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一个停顿。
孟绍原继续保持笑容。
他知道,就这么短暂的零点几秒的时间,川本小次郎在观察自己听到约翰·布鲁德斯·华生这个名字时候的反应。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
美国心理学会主席,赫赫有名的心理学大师,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同时还是一个广告大师!
是他最先提出了心理学的研究方法必须抛弃”内省法”,而代之以自然科学常用的实验法和观察法。
也就是说心理学研究的对象不是意识而是行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后来微表情的雏形。
尽管这个时代的人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微表情是什么,真正的微表情被发现和被研究,还有三十多年的时间才会被美国心理学家保罗·艾克曼发现。
川本小次郎用笑来掩饰自己,孟绍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样保持着微笑。
只是两个笑容,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愉快,反而有种恐怖的感觉。
川本小次郎没有在孟绍原脸上有任何收获:“我的老师告诉我,当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对方忽然露出笑容,一种是他觉得你说的话很好笑,一种就是在那刻意隐藏什么。可是,我并不觉得我刚才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在隐藏什么?”孟绍原坦率的笑着:“瞧,我们开门见山的说,熊口麻田先生是日本外交部特务机关的负责人,你在他的身边,大约也是个特务吧?而我呢?不用说谁都知道我是一个特务,既然是特务,那总是会隐藏自己的内心感情的。”
“您真是一个愿意说实话的人。”川本小次郎点了点头:“没错,我也是一个特务,调到上海来协助熊口先生工作的,我学过心理学,并且下过很大的一番苦功,我自认为能够看穿你是不是在和我说谎……”
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孟绍原微笑着。
不要和我说谎。
你这是在挑衅我,作为这个时代这个行业独一无二绝对权威的地位吗?
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吗?
约翰·布鲁德斯·华生曾经提出过一个理论,当一个心理学家犯罪,另一个心理学家负责审问观察的时候,审问方一定要占据绝对的上风,压制住对方。
心理学家的心理素质极强,然而一旦被攻破心理防线的话,过去所有病人的案例都会浮现,他们崩溃的速度和程度也比普通人更加的彻底。
“你的案例我看过一些,但不是特别全面,毕竟我们没有那么庞大的渠道能够弄到全部资料。”川本小次郎缓缓说道:“有人说,你似乎总能看穿对方在想什么,似乎拥有魔法,但我知道,这并不是魔法,这只是简单的心理学而已。
你刚才在笑,你在掩饰自己的情绪,瞧,熊口先生正在和吉章简先生激烈的讨论问题,但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朝那里看一眼,因为你不在乎,你知道整起事件,中方最关键的人物是你,你来做什么呢?是来帮助他们掩盖罪行的。”
很好,能够有这样的水准已经相当不错了。
“观察的很仔细。”孟绍原笑的更加灿烂:“你是一个军人,但你内心更加认同自己是一个学者,一个对心理学非常痴迷的学者。但你恐怕走上偏路了,你的心理比较阴暗,喜欢以折磨你的研究对象为最大的乐趣……
你不属于日本外交部特务机构,你也不太尊敬熊口麻田,所以在这次事件调查中,你才是日方的主角。嗯,你小时候总是受到父亲的责骂,你很害怕你的父亲。大约你心里阴暗的原因就是从你父亲那时候开始的。对了,你需要治疗一下你严重的脚气了。”
川本小次郎还在笑。
然而,无论怎样掩饰,他的那种恐惧已经再也无法瞒过孟绍原了。
这个支那人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说的完全正确,一丝一毫都没有偏差。
这已经不完全是心理学了。
这是……魔鬼才能做到的!
你怕了吗?
孟绍原笑的很开心。
当你提到“约翰·布鲁德斯·华生”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的特别加重一下,这说明你尊重他,崇拜他。
而当你说到“父亲”这个单词的时候,语气有些低沉,甚至还出现了略微的口吃,你的父亲在你童年时代带给了你很大的阴影。
至于你说到“调到上海来协助熊口先生工作”的时候,明显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因为你根本没有把熊口麻田放在眼里。
军人的身份就太好理解了,老虎曾经和少爷我说起过你。
脚气?
你自己大约都没有注意到,在说话的时候,你的右脚一直在悄悄的动,结合到八月份上海闷热的天气,你又穿着皮鞋,脚趾头上现在很痒吧?
然而,这些对于孟绍原来说,轻而易举就能观察到的东西,对川本小次郎来说,简直就是奇迹了。
偏偏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孟绍原是怎么会观察出这些的。
一些心理学家,以看穿别人为最大的骄傲,可是现在,当自己好像被扒得一丝不挂出现在对手面前的时候,那种心情会是什么样的?
绝望、无助、崩溃。
之前那种傲慢,大局在握的感觉,已经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不要和我说谎。”这次轮到孟绍原说出这句话了:“我没有见过约翰·布鲁德斯·华生先生,更加没有受过他的指导,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看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