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将领,有的倒吸一口凉气,有的也用愤恨的眼光看着珠罗。
她若真的如此回禀成什么了?
襄阳城外的将士从庆州长途跋涉来到此地,拼死搏杀,虽是险胜,却也伤亡惨重,新来的杨将军没有胡乱指挥,而是体恤将士们休养生息,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如果换个人……
“我从未有此想法!”珠罗自然也知道,若是把这个说法坐实了会是什么后果。
“督军大人,其实……”邹副将站了出来,“其实这并不是放虎归山,那个细作被救走,是我们计划之内的。”
“计划之内?”珠罗一开始还有些不解,转瞬便明白了什么意思。
再看一脸淡定的缘子,还有略微皱眉的完颜琮,看来她果然胸有成竹,不过原来郓王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邹副将环顾一圈,然后道:“这件事只有杨将军和部分人知道,本来打算事成再告诉各位,既然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不说不行了。”
珠罗脸上有些发红,突然有一种自己搅了一盘好棋的感觉,又担心,自己是不是掉进了一个新的陷阱中。
“我们只是想通过这个人,将我们想让襄阳城知道的消息带回去而已。”
不必说太多细节,一句话而已,屋内的众人便了然。
做戏做全套,所以银甲兵要真的追击,也要在一定的时候以不必恋战、怕中埋伏再全身而退。
“可是……”完颜琮突然出声,“他身上并没有被严刑拷打的痕迹,而且在营门口吊了那么多天,就摆着一副等人来救的样子,襄阳的人会不会觉得,这就是我们的一个圈套呢?认为他是我们故意放回去了,其实已经被我们买通了。”
珠罗眉毛一挑,没想到完颜琮的反应这么快。
邹副将微笑着看向完颜琮,“杨将军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真真假假的消息才更考验对方的心理,他们一旦认为从中发现了我们的破绽,我们就可以顺水推舟,开始布局。”
“所以,杨将军和几位,是防着我和督军大人咯?”
完颜琮将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敲,连缘子都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
这人搞哪出,还好不是受伤的那只手。
珠罗本来还以为完颜琮就是单纯为杨普缘找场子的,现在看来,他是真在意自己手中的权力。
“并未有旨意和军规,凡事都要先奏明监军和督军,我们这样做,也是事出有因,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缘子说着朝完颜琮和珠罗分别抱拳颔首。
完颜琮冷哼一声直接离开,倒是留下珠罗有些不自在。
“我不会上表,但也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珠罗走的就不如完颜琮那么潇洒,缘子看着她的背影,虽然没有低头,却达到了缘子的目的。
邹副将说的没错,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这个计划,他们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珠罗是其二,至于其三……
被襄阳守军救回来的人直接被带到了杨祖春面前,是刘辩知亲自带人去营救的,此刻也自然等着领功。
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你们竟然不伤分毫地回来,难保这不是个局,他也浑身一点伤都没受,是不是已经被金人收买也未可知。”
杨祖春皱着眉头看向下首的人,就见他虚弱地说道:“属下到了金军大营,还没等发现什么实质性地东西就被发现了,属下认为,襄阳城里,甚至是军中,有他们的人。”
这话说完,屋内乱成一团,刚刚开口的将军指着他恨恨道,“看见没,现在就开始挑拨离间、分裂军心了。”
只见那人摇摇头,“若我真的被收买,回来帮他们传假消息,我怎么着也会让他们抽上我几鞭子装装样子,他们不这么做,就是让你们连我也怀疑,让襄阳城内军心动摇,达成他们自己的目的。”
刘辩知听着这人说的话也有道理,一时分不清到底该信谁,便看向杨祖春。
杨祖春叫人救下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无需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已经叛变,他只是听着这个熟悉的连环反间计谋,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他强忍着激动地心情,沉声道:“辩知辛苦了,先带人回去休息吧。”
转头又看向其他人,“你们也都退出去吧,我单独问问他。”
几位将领以为杨祖春是真的怀疑军中有奸细,所以才有此举动,但是又不太放心他的安危。
“我身边这几个亲卫都十分得力,你们放心吧。”
众人这才安心听命离去。
当屋内的其他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时,杨祖春终于可以问出他想问的问题。
“你可见过金军主将,他们谁审问的你?”
“回将军,见过,是个女子,听说是从西边收复了西夏好几个城池后调过来的。”
杨祖春的唇都在颤抖,“她同你说话了吗?”
这人并不知将军问这些是为了什么,但他还是老实说道:“没有亲自同我说话,都是叫别人来审的,”说到这又赶紧道:“将军,我可什么都没说。”
杨祖春自动忽略最后的话,转而又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次放你回来有什么蹊跷,或者说,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女将军有何奇怪之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人心中只能想到这么多,毕竟双方主将不仅要知道自己人的优势和短处,对方的也得了如指掌不是。
他沉思了片刻,犹疑道,“属下无能,没有发现蹊跷,大概,只是听说她和督军的珠罗郡主不和,不知道这件事,对您是否有助益。”
杨祖春初听确实有些失落,但,怎么不算收获呢?
“好了,你也辛苦了,”杨祖春回头对亲卫道:“你叫医官去好好给看一下。”
那人见杨祖春未再问别的,有些着急,自己这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便急切道:“将军,听说金军意欲水攻,此次已秘密在江面上布下阵法。”
“水攻?”杨祖春听的诧异,他来之前,完颜赛不便想效仿关羽水淹七军攻打襄阳,尽管当时汉水确实有泛滥之际,但完颜赛不却忘了赤壁之战中曹操的教训,一群旱鸭子想赢了水战可不能想当然。
所以上次其实算是两败俱伤,没有特别明显的输赢。
若宋军真的输了,襄阳自然也是保不住的。
再者就是阵法,水上的阵法?他倒是有些好奇了。
“这个新来的女将精通阵法?”
那人点头,“听说挺厉害的,但到底是真本事还是虚名,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是这人能力太差,还是对方将领太过神秘,杨祖春觉得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
他又敷衍了几句便让人下去了。
杨祖春不是不信这人的话,而是他确实不得不考虑,如众将领所言,这人被营救回来太过轻松,恐怕有诈,他所知道的信息,大概率是人家想让你知道的。
!!
杨祖春心中一惊,他如果相信蝶漪说的,缘子已经想起来了自己的身世,那么她肯定想要和临安取得联系。
从前身不由己,现在人在襄阳,就算不知道襄阳的守城将领是自己,她应当也想传递消息出来。
所以,这是不是就是她想让自己知道的事呢?
想到这一层,杨祖春激动又欣喜,脸上不断变换的表情令几个亲卫也摸不着头脑。
突然,一个亲卫被叫到身前,得到耳语后便称“是”离开了。
襄阳城外的军营中,演武场上还像每日那般操练,他们翘首以盼地等着襄阳守军有什么动作,但总是落空。
知道这件事的虽然都是副将级别以上的人,但他们的低迷会间接影响士气。
缘子还是选择让士兵们每日坚持操练,她带出来的兵,不能攻打自己的国家,但是她也做不到看着他们颓然。
完颜琮从那天起就没有主动来找过缘子,也没有装可怜哄缘子去瞧他,不知是因为那天缘子的话真的安抚住了他,还是因为珠罗回来了,属实不太方便了。
倒是缘子,主动去找了他几次,当然也不仅找他。
现在她有充分的理由,每三日便要向监军和督军大人汇报军务,每次和珠罗一讲就是一两个时辰,不仅听得珠罗头疼,还耽误她办其他事情的功夫。
可珠罗就算再不耐烦,她也不敢说“你不用来了”或是“找监军大人说就行”这样的话。
同样地,缘子每次去完颜琮那里也是一两个时辰,但屋内的气氛可截然不同。
就比如现在——
缘子闭目半靠在太师椅上,完颜琮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捏着肩膀。
“你这里比前阵子又瘀堵了……”
缘子怕这人又开始唠叨自己,赶紧拍拍他的手,“所以我这不每天找神医帮我疏通疏通嘛,你也按了半天了,歇歇吧,手都酸了。”
这话和动作果然熨帖了完颜琮的心,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这几日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这和珠罗那里,军中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
缘子知道他说的是汉江上的事情,她之前提过的。
“邹副将和方统领都是得力的,他们做事我放心。”
完颜琮只能点点头,自己不懂她的筹谋与盘算,能做的就是支持和不添乱。
缘子拿着和这房间格格不入的小锤子去凿桌案上的榛子,完颜琮俯身想抢过来,却被缘子侧身躲开了。
她笑着回头看向弯着腰的完颜琮,阳光从半掩的窗棂中洒在完颜琮的发顶,他的手还将在半空中。
这一瞬间,缘子仿佛回到了她们曾经在汴梁王府时,还有在庄子上偷闲的几个月。
是真的回不去了吗?
缘子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甘来,她偏要!
完颜琮微笑着撂下手,眼神落在桌案上被缘子凿开的的榛子上,沉声道,“我昨天收到了宝嘉传回来的信。”
缘子仍在凿榛子的手停住了,嘴上说着不担心宝嘉是假的,这人从去了环州后只传了一封信回来,告诉完颜琮一切顺利,已见到高道长。
那时缘子听到这个消息还装作不甚在意,心中却稍安。如今再次听到有宝嘉的消息又怎么会不信息,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完颜琮没有一开始就告诉自己呢?
忧心又占据了上风,“她那边怎么样?”
完颜琮看着缘子明明关心却又不多说的样子,笑了笑,“都很好,高道长不仅给了宝嘉方子,说是……”
看着完颜琮停顿的模样,缘子来了精神,因为往往转折之后才是关键。
完颜琮略一皱眉,语气似乎带着自己也不解的疑惑,“高道长还给宝嘉带了几个精通药理的医女过来,说是对解毒有奇效……”
缘子彻底放下手中的小锤子,这确实蹊跷。
宝嘉可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什么人都敢往他们身边带?这些年贴身伺候的除了她也就一个格莹,桃妹的例子才过去多久,她觉得这中间定有隐情。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高道长,她又不是没去过那山上,哪有什么医女。
看着完颜琮也是不得其解的样子,她也明白,宝嘉是担心这信件中间被谁截了去,不能写太多,所以,她们能做的只有等。
刘辩知是个能干的,不过两日就把汉江上的情况打探清楚,他将所见所闻全都讲与杨祖春听。
“黑压压的一片,近看确实看不出什么,但是属下后来寻了个高处望去,确实像布了个阵法,只是属下才疏学浅,未曾见过此阵,不知如何破局。”
杨祖春将纸笔往他身前一推,“什么样子的?”
刘辩知拿了笔来,都不用怎么思索,直接就将汉江上船只的布局画了出来,然后期待地等着将军的解答。
杨祖春在刘辩知画图之前,还期待着会不会是自己或者郭大哥教给的缘子什么阵法被她改良过了,可是等着图案逐渐跃然纸上,他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什么阵法……自己也没见过。
难道是自己,从最开始就想错了?
刘辩知见将军也在频频摇头,心下凉了半截,“这阵法当真如此玄妙?我站在西山上看的时候,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感觉不像个阵法。”
西山、不像阵法……
杨祖春心中似乎又有一束光照进来,他拿着那张纸快步走到沙盘前,将它放到“汉江”中。
刘辩知不明所以,却见杨祖春嘴角渐渐露出笑容。
杨祖春拍拍刘辩知的肩膀,“多亏你提醒我。”
刘辩知皮笑肉不笑,心中仍是不解,“属下不懂。”
杨祖春用手指着西山,“你看它的走势,和江中的船阵组合在一起,像什么?”
刘辩知拧着眉毛去看,倏地,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激动地刚想说出口,却又停住了,这……怎么可能呢?
杨祖春自然观察到了刘辩知的神情,他轻笑一声,“大胆说,这里又没有旁人。”
“是……”刘辩知看着将军期许的眼神,还有诱导的语气,将自己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宋?”
杨祖春笑着点点头,“没错,小篆的‘宋’字,若单从船型看确实会认为是稀奇的阵法,可若连上了西山,便不难看出来了。”
刘辩知还是不解,“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只是一个巧合罢了,难道,您也信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吗?”
杨祖春本来还有些得意的嘴角顿时一僵,这小子竟是想岔了,他思虑了一下,还是选择直说,“若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呢?”
“刻意为之?谁会……”刘辩知的话停住了,“难道说,金军中有我们的人?甚至已经到了可以决断排兵布阵的级别了?”
杨祖春背着手又走到舆图前,听着刘辩知还在那自顾自地分析,“谁安插过去的呢?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和我们取得联络吗?完颜赛不手下的那些将领我都查过的,若是我们的人,这得从小就在金国长大的吧……”
杨祖春受不了他继续嘟嘟囔囔,打断道:“不是他们。”
在刘辩知再次开口询问前,他眯起的眼中再次露出精光,“你把那天接人回来的路线再给我详说一遍。”
那天的营救可谓有惊无险,中间出了几次岔子,虽然没有按照原计划的路线,但最后还是安全回城了,刘辩知如实跟将军回禀过,此时将军的要求令他不明所以,也还是再次详尽地说了一遍。
杨祖春选择性地在舆图上点了几个地方,都是那天营救时路过的地点,有计划内的,也有计划外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
哪句话?
刘辩知一开始有些懵,指了几个地点,然后呢?
但他不傻,不然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有今日的地位,仔细思索了一下,他终于想出一种可能,取刚刚那几个地名中的部分字,差不多可以补成一句话——
“月照千山,心念不移?”
杨祖春果然喜出望外,不住地点头,“你果然知道。”
刘辩知并未因自己猜对了而感到高兴,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句话但看并不代表什么,确是十几年前与金军对战时,当时的主帅所作的一首诗其中包含的八个字。
他这个年纪,自然是前人提起他才记得,可若对面的那人也知道,看来与宋军也交情匪浅。
他又担心,若这些都仅仅只是金军的障眼法,那是不是也说明,对方在这边也渗透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