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快醒醒!』
在昏暗之中,王伍浑浑噩噩的睁开眼。
巩县之处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肾上腺素依旧让人躁动不安。浓厚的血腥味霸占了几乎所有的嗅觉细胞,时时刻刻提醒着,这是一个危险的区域。
王伍混沌了片刻,直至左大腿传来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是受伤昏迷了……
他试图挪动一下身体,换一个不那么撕扯伤口的姿势,却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抽搐和眼前阵阵发黑。
汗水混着泥土糊在脸上,视线模糊不清,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我……要死了么?』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冰凉的绝望。
他是河东安邑人,一个佃户的儿子,家里几代人都给河东卫氏种地,勉强糊口。
骠骑大将军斐潜来了,分了田,免了那些要命的苛捐杂税,还让他这泥腿子家的娃子也能进乡学认了几个字。
他记得分到田契那天,爹娘对着那块的薄田,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后来征兵令到了乡里,里正说得明白:参军卫护的是自家的田,自家的屋,自家好不容易盼来的好日子!不是给哪个老爷卖命!
他王伍没多想,就报了名。
当然,骠骑军的兵饷是十成十的给足了,功勋还能换新田,这才是王伍等人愿意豁出命去的根本原因之一。
他想着,等仗打完了,凭着换来的军功田,或许能娶上邻村的春妮,让自家爹娘也过几天不用看人脸色的舒心日子……
可是现在……
王伍想起来了。
在最后对于巩县攻城之时,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半截枪头,狠狠凿穿了他的大腿,血当时就汩汩地往外冒。他记得自己拖着伤腿,咬着牙,跟着什长冲上那段被火炮轰塌的城墙豁口,用尽力气把手中战刀捅进一个曹军都伯的胸膛,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撞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意识模糊前,只看到什长那张溅满血污的脸冲他吼着什么,然后就被两个同袍硬拖着撤了下来……
『嗨!醒醒!别睡!』
一个声音在王伍耳边响起。
王伍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血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伤得不轻……骨头……没断,万幸,但这伤口……失血太多了……还好包扎了一下……』
老军医的声音似乎飘在云端,断断续续的传入王伍的耳朵里。
『给他根棍子……准备清创……』
有人掰开了王伍的嘴,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
『按住他!』老军医对着手下的学徒说道,自己则飞快地用一把锋利的、在火苗上燎过的短刀,割开王伍腿上破烂的衣袍和凝固的血痂,然后开始清创。
一阵钻心的剧痛让王伍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王伍想要大声惨叫,这才发现自己嘴里咬着一根木棍,只能是哼哼啊啊了几声,然后疼得浑身抽搐。
『想要活命!就忍着点!』
老军医没多废话,他用浸透了烈酒的布巾,用力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渍,甚至用来冲洗伤口,然后又扒开伤口,查看清理在血污之中的异物。
那锥心刺骨的疼痛,让王伍不由得全身颤抖抽搐起来。
要不是学徒死死按住了王伍的身躯和四肢,说不得都从病床上翻掉下去。
『止血散!』
老军医头也不抬地吩咐。
学徒立刻从一个陶罐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王伍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粉末接触伤口的瞬间,又是一阵剧烈的灼烧感,但神奇的是,那一直汩汩外渗的鲜血,似乎真的减缓了流速。
接着是包扎。
老军医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缠绕、打结、固定,手法娴熟而稳定。
『小子,现在算是半条命回来了……剩下的半条命,就看你自个了……』
包扎完毕,老军医擦了把额头的汗,拍了拍王伍没受伤的右腿,『前期包扎止血处理及时……也没什么杂物……骨头也没事,回百医馆好好养着……说不得这腿废不了!还能回去种你的地!』
王伍口中的木棍被拿走了,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真的?』
废不了?
还能种地?
巨大的希望瞬间冲淡了些疼痛。
『骗你作甚!』老军医瞪了他一眼,语气却缓和下来,『记着,路上别乱动伤口!到了百医馆,听医师的话!』
他转头对学徒交代着,『给他一份伤员木牍,转运到后面去!』
学徒应答了一声。
还没等王伍想到要道谢,老军医已经走向了下一名的伤兵。
……
……
王伍被抬上了一辆专门运送重伤员的牛车。
牛车很大,铺着厚厚的干草。
上面已经躺了四五个伤兵。
车辕旁挂着几个竹筒水壶和一个装着干粮的布袋。
赶车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穿着朴素的葛布衣裳,脸上刻着风霜,眼神却很温和。
『娃娃们,躺稳咯!咱这老牛稳当,就是慢点,莫急咧!』
老汉吆喝一声,鞭子在空中轻轻甩了个响,牛车便吱吱呀呀地开动了,缓缓驶离了这片刚刚经历了血与火的焦土。
路途开始了。
最初的几天,王伍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伤口的疼痛,行程的颠簸让他疲惫不堪。
每隔一段时间,随车的一个年轻医护,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据说是长安百医馆的学徒,就会过来查看他们的伤口,更换敷料,也会给王伍他们分发用竹筒装好的,黑乎乎的汤药。
还有水和干粮。
医护兵学徒话不多,动作却轻快利落,每次换药都尽量减轻他们的痛苦。
『小哥,你……你是读书人?』
有一次换药时,王伍忍不住问。
小学徒腼腆地笑了笑,『不是咧……俺是长安百医馆的学徒,跟着师傅上前线救护轮值……等学成了……嘿嘿,到时候就可以回医馆,当坐堂医师,或者去地方上行医也好……』
『你不是读书人,怎么当医师?』王伍有些惊讶。在他从小到大的认知里,能给人看病的都是『先生』,是读书人,是高高在上的老爷……
『有啥不能的?』小张一边熟练地给他缠着新布条,一边说,『大将军说了,医者仁心,不分贵贱。百医馆教的就是治病救人的本事,不论出身。俺爹是泥瓦匠,俺娘给人浆洗衣服,不也供俺去考了百医馆的学徒?只要肯学,肯干,都有奔头!你看老军医,以前也就是个乡下土郎中,现在可是咱们救治金创的好手!』
王伍听得有些愣神。
不分贵贱?
泥瓦匠的儿子也能当给人看病的先生?
他想起自家分到的那块田,想起乡学里那些和他一样穿着补丁衣服却能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念书的娃娃……
似乎有一条模糊却崭新的路,在他眼前若隐若现。
……
……
牛车继续向西。
昏睡的时间少了,王伍开始有精神观察车外的景象。
道路不再像巩县附近那样坑坑洼洼,明显经过了修整。
虽然还是土路,但宽阔平坦了许多。
路两旁,不再是荒芜的田野或破败的村落。
『老丈,这地……看着真好啊。』
王伍忍不住对赶车的老汉说。
老汉回头呵呵一笑,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是啊,他娃!官府给发了新犁,还派了农官教咱堆肥、选种、引水……你瞧见那水渠没?我修的……额,我去修过!硬是赶在大汛前修好的!要不然这田就被淹了!以前啊……以前想都不敢想啊!你看看,这庄禾,准是个好收成!等收成了,咱也能吃上一顿饱的了!』
老汉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那是属于土地主人翁,属于辛勤劳动者的自豪。
王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一条宽阔、笔直、用石块垒砌得整整齐齐的水渠,宛如一条银色的带子,在广袤的田野间延伸。
阳光下,渠水波光粼粼,倒映着蓝天白云。
水渠远处,还有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带着一群民夫,似乎在检查和加固某个闸口。
这幅景象,深深烙印在王伍的脑海里。
他想起小时候,想起爹娘当年为了多获得一点浇地的水,不得不给卫家管事下跪磕头的屈辱……
什么时候改变了?
王伍有些愣神。
但是他也不清楚,这种改变会持续多久,亦或是哪一天又给变了回去。
但是至少,在现在,他看见了平整的路,整齐的水渠,还有农户们脸上的笑容。
……
……
牛车继续前行,
道路更加宽阔平坦,车马也多了起来。
常常会遇到一队队庞大的骠骑军辎重车队迎面而来。
拉车的牛马膘肥体壮,车轮都用铁皮包了边,在夯实的路面上碾出深深的辙痕。
车上满载着成袋的粮食、捆扎整齐的箭矢、用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箱木桶,还有成捆的枪矛刀盾……
押运的士兵盔甲鲜明,精神饱满,步伐整齐。
每当这些兵卒与王伍他们的伤兵牛车队列相遇时,那些士兵都会主动靠边让行,带队的军官还会远远地向他们挥手致意,还会大声喊道,『兄弟!安心养伤!』
甚至还会骂自己队列当中一些明显是新兵模样的年轻人,『愣着干哈?瓜怂!赶快敬礼!这可都是老兵!』
这些朴实的问候,像一股暖流注入王伍和同车伤兵的心田。
王伍他们挣扎着在牛车上抬起手回应,尽管动作牵动伤口会带来疼痛,但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不是为了什么客气,也不是为了图什么虚礼,而是在这些辎重队列的兵卒军官的言行当中,感知到了王伍他们这些伤兵,并非无用的累赘,他们是被保护的『家人』,是值得尊敬的『兄弟』,他们的伤,是为了守护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前方与后方,战士与农夫,伤兵与辎重队,被一条无形的,名为『骠骑大将军』的纽带紧紧联系在一起。
一路西行,景色在变,但那种生机勃勃、井然有序又充满希望的氛围始终未变。
荒芜的田野被开垦,废弃的村落有了炊烟,残破的桥梁被修复。
牛车吱呀吱呀,终于在一日清晨,望见了雒阳城那沧桑外表,听见那重建中的喧嚣。
越靠近城门,人流车马越是密集。
有运送货物的商队,有挑担进城的农人,有穿着各色吏服匆匆行走的官吏,也有像他们一样的伤兵车队。
所有人都按着城门吏的指挥,分门别类,有序入城。
没有呵斥,没有勒索,只有清晰的口令和高效的动作。
穿过还有些残破,残留着刀枪印迹的城门洞,进入雒阳城。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与秩序交织的气息。
街道重新变得宽阔平整起来,两边的商铺也像是雨后春笋一样在废墟当中冒出头来。
幌子在空中招展,卖粮食的、卖布匹的、卖铁器的……
行人摩肩接踵,虽拥挤却并不混乱。
穿着统一黑色吏服的巡检,挎着腰刀,在街角处维持着秩序。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有刚出炉面饼的麦香,也有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酒香。
也弥漫着各种声音,有小孩的清脆笑声,也有铁匠铺的叮叮当当。
这一切都让从血火战场下来的王伍感到一种不真实……
宛如在梦幻之中。
这……
他们才离开雒阳多久?
有一年么?
怎么感觉像是已经过了十年八载一般?
牛车没有在繁华的街市停留,而是径直向城西驶去。
街道两旁渐渐出现一些明显是新建的,或是重新修缮过的房屋,有的里面传出朗朗读书声;有的能隐约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竟然还有家道观,正在道观门口发放炊饼……
终于,牛车在一处围墙高大,门口有护卫肃立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院门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百xx』。
王伍只是认得『百』字。
然后下面有行小字,『@@@@』……
王伍不认得。
门口早已有穿着整洁黄白色麻布罩衣的医馆杂役在等候。
他们和赶车老汉、医护学徒熟练地交接,核对文书和身份木牍。
王伍和其他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抬下牛车,放在一种带有轮子的平板推车上。
『姓名?籍贯?所属部队?伤在何处?前线处理情况?』一个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而沉稳眼睛的年轻女医师问道。
王伍一开始还以为穿着罩衣的医师是男的,直到听到声音才震惊地确认……
『啊?女医师?』王伍等人面面相觑。
女医师似乎已经碰见过太多次这种情景了,根本连理会一下都懒得做,只是拿着竹简和笔,快速的进行登记,并且查看王伍等人的伤患之处。她的动作比老军医还要轻柔精准,眼神专注,没有丝毫嫌弃王伍等人身上的血污和尘土。
王伍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懵。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泥腿子大头兵,会由一个看起来像官家小姐一样的女医师亲自检查,而且如此细致认真。似乎是本能的不愿意让自己这毛糙血污的样子,显露在女医师的面前,王伍才刚刚试图缩一下脚,却被女医师直接出手按住,『别乱动!』
『创口清理尚可……有红肿……没有脓坏……路上做得不错……』
女医师顺口点评着,一旁的随车学徒不由得露出了被表扬的笑容来。
『记下,重伤减等……关注伤口愈合,体温……一日两查,加强餐饮……』
女医师一边检查,一边清晰地对旁边的助手口述着。
助手飞快地在一块系了吊带的小木牌上记录着什么,然后就直接挂在了王伍的脖子上。
还没等王伍反应过来,女医师就已经略过了自己,去检查下一名伤兵了。
『呃……这……好吧……』
王伍瞪圆了眼,看着周边的一切。
这里没有高低贵贱,只有需要救治的伤患。
他,河东安邑佃户的儿子王伍,在这里,和所有人一样,是『病人』,是被救治的对象。
他的腿,或许……
不是,是真的有可能会保住!
那么他还能回去,看到爹娘,看到分到的田,也许……
还能看到春妮?
『爹,娘……』王伍低声念着,眼中第一次因为感觉到了未来的幸福,而涌上了滚烫的泪水。
从巩县的血火地狱,到雒阳的温暖病房;从绝望等死,到重获新生;从只能仰望老爷鼻息的佃户之子,到被女医师亲手救治被学徒细心照料的『病人』……
这一路西行,他看到了平整的土地在农人手中焕发生机,看到了断壁残垣在万千民夫手中重获新生,看到了冰冷的器械在匠人手中化为守护的力量,也看到了这汇聚了无数普通人心血,智慧和汗水的百医馆,如何将生命从死亡边缘拉回。
这力量,不在庙堂之高,不在帝王将相!
这力量,生于田垄阡陌,长于市井烟火,聚于千万黎庶之中!
他忽然有些混乱的感触,杂乱的想法……
若是能守护这样的家园,这样的未来,就算是断了这条腿,也值了!
王伍握紧了拳头,感受着体内重新燃起的生机,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他知道,他的战斗,以另一种方式,才刚刚开始。
为了爹娘,为了自己,为了春妮,为了所有像赶车老汉、修渠民夫、百医馆学徒那样,用双手创造着新生活的普通人,去战斗,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