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国之纲领议定,其余具体事务自然由宗正寺、礼部、鸿胪寺等衙门负责实施,等到诸人散去,李承乾独将房俊留下。
御书房内只君臣两人。
李承乾倒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兕子的婚事已经一拖再拖,再拖下去都成老姑娘了,近日诸多山东世家派人入京联络各处朝臣、宗室,意欲向谈及兕子的婚事,这件事你怎么看”
房俊苦笑:“自然是好事。”
山东世家自诩“汉家衣冠”“华夏正朔”,以“留存血脉”为己任,素来看不上有一部分胡人血统的李唐皇室,皇室想要求娶一位“五姓女”已是难如登天,想要将皇室之女嫁给山东世家更是几无可能。
除去自视甚高之外,也有昭示自己地位超然之意愿。
但时移世易,李唐不仅坐稳江山,更开疆拓土、繁华锦绣,根基稳如磐石,几无颠覆之可能。
故而山东世家的战略方向也悄悄转变,由抵抗、拒绝、独立,逐渐向示好、合作、投诚发展……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等情况之下,山东世家求娶晋阳公主,便成为一件“政治正确”之事,甚至有可能被李承乾视为引入山东世家这个庞然大物为外援之契机……
谁反对这桩婚事,谁就是李承乾的政治敌人。
李承乾点点头,道:“那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
“嗯”
房俊一愣:“这事不该由宗正寺与礼部负责吗微臣怎好越俎代庖”
李承乾不满:“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房俊不解:“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言。”
李承乾没好气道:“诸般事务自然由宗正寺与礼部负责,可你认为这两个衙门里哪一个能说服兕子答应成亲兕子不答应成亲,如何择选驸马,诸般事务又如何推进”
“这……”
房俊为难:“微臣怎好出面不合规矩啊!”
他自是对晋阳公主并无非分之想、觊觎之意,但小公主毕竟对他一往情深、非君不嫁,他又岂能亲自出面恳请对方另嫁他人
过于残酷了。
李承乾面色不善:“若非因你之故,岂有今日之难既然此事由你而起,自然由你而止。”
房俊不爽,面色淡然:“为陛下赴汤蹈火,微臣在所不辞,但这件事请恕微臣难以从命。”
自己对待晋阳公主从无逾矩之处,晋阳公主对他情愫暗生、芳心暗许,这与他又有何关系平常时候展示一下姐夫对小姨子的宠溺,这也是错
对一个自幼丧母、身患重疾的小女孩多多关爱,这也有错
李承乾道:“你要违抗圣旨”
房俊笑道:“口谕不等同圣旨,陛下若是将此要求写在帛书之上加盖玉玺,微臣便不得不遵。”
李承乾怒而瞪眼。
这事如何能写在帛书之上宣之于众,且记录归档、收入皇家起居之注
见李承乾发怒,房俊苦笑着讨饶:“陛下素来宽厚,此事便不要为难微臣了吧非微臣不能,实不愿也!”
李承乾也叹了口气,一脸愁容:“非是朕要为难你,兕子之事除你之外又有何人可解总不能当真让她这么青灯经卷、追寻天道吧小小年岁,如花似玉,谁能忍心呢。”
房俊沉默稍许,点点头:“那微臣便试着劝一劝吧,但效果如何不敢保证。”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稍后你便出宫去往玄清观去劝劝她。”
心里得意,房俊这个棒槌脾气固然难搞,但只要顺毛捋,倒也不难……
房俊摇头:“稍后怕是不行,微臣要前往东宫觐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笑容淡下来:“皇后已经在东宫盘桓数月,你正好顺便劝劝皇后让她回宫,六宫之主将一大堆后宫事务丢下不管,眼里心里只有太子,实在过分。”
房俊无语至极:“微臣去劝晋阳殿下也就罢了,毕竟其中有微臣几分因果,可皇后不回宫又与我何干”
李承乾喝口茶水,闷声道:“让你去你就去,怎地啰啰嗦嗦”
房俊:“……”
陛下该不会是又听信了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进而考验他吧
东宫。
偏殿之内。
外面歇息一晚的小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气温骤降,殿内清冷。
皇后苏氏发髻高绾、满头珠翠,一身绛色宫装映衬得肌肤胜雪,容颜清丽,跪坐于案几之后背脊挺直、螓首鹅颈,端庄华美、顾盼生妍,少妇风韵流泻而出,满堂生辉。
太子李象坐在一旁,上身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看着房俊满是兴奋:“我听几位师傅说,太尉此番坐镇华亭又打了一场胜仗,连整个中南半岛都纳入了大唐版图”
小孩子心目当中自是崇拜英雄的,而能开疆拓土、战无不胜者,自是英雄之中的英雄。
而当这个英雄又恰好是他的坚定支持者,更是兴奋加倍。
房俊坐在母子两个对面,听闻李象询问,想了想,道:“实质上并未并入大唐版图,因为整个中南半岛都将划分成三个区域赐给亲王封国,封国之内很大程度上予以自治,中枢并不会太多干预。”
“如同羁縻州那样吗”
“比羁縻州强一些,但是与真正的国土又有区别。”
李象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又问:“秦汉两代,国家一统、国力强盛,周围四夷莫不臣服,可为何始终也未能征服安南之地呢更遑论中南半岛!”
房俊耐心解释:“国家对于任何一块领土都是有着管理成本的,中南半岛与中原在地缘上有着隔绝之态,那些山川河泽便是天然的阻碍,想要越过这些阻碍,就会使得管理成本极大增加,一块没有多少汉人、产出又极为有限的土地,取之何益即便一时将其纳入版图,但因管理成本太高,国家兴盛之时还能勉力为之,一旦国力衰颓,这些土地自然得而复失。”
“那现在为何要将其占据呢”
“因为当下帝国皇家水师在海疆之上纵横无敌,使得中枢对这些土地的掌控力度大大增加,诸位亲王在彼处封邦建国虽然自治权很大,但到底是兄弟之邦,可以成为大唐东南之藩篱,战略意义十分巨大。”
“为何秦汉之时国力那般强盛,但水师却几近于无,而现在却就能纵横海疆、所向无敌呢”
“……”
这么大的孩子就是个好奇宝宝,脑袋里装了“十万个问什么”,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令房俊疲于应对。
“这个问题我来替太尉回答。”
苏皇后笑意盈盈、声音柔美,抚了下太子的发髻,清声道:“那是因为太尉在担任工部尚书期间大力发展造船、航海技术,他学究天人,又集结了一大群能工巧匠,将这两项技术推到举世无双之地步,由此才奠定了皇家水师纵横无敌之战力。”
抬起螓首,美眸清亮。
李象赞叹:“太尉太厉害了!”
房俊笑道:“皇后谬赞了,火器、冶炼、铸造、造船、航海……这一系列科学之进步,方才造就这样一支无敌之师,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成就,是无以计数的工匠坚持不懈、勇于奉献之结果。”
苏皇后笑了笑,对李象道:“先去书房将燕国公留下的课业做完,母后有要事与太尉商谈。”
“喏!”
李象乖巧应声,起身与皇后、房俊作揖,去往书房写作业。
苏皇后摆摆手,身后两个贴身侍女低垂着头,去往偏殿门口分立左右,虽未出去,但若是皇后与房俊交谈声音低一些,她们听不真切……
苏皇后素手斟茶,将一杯茶水轻轻推在房俊面前,眼波盈盈、玉容初绽,似笑非笑。
房俊低声谢过,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见皇后神情,有些诧异:“皇后可是有何吩咐”
苏皇后樱唇轻启、目光幽幽:“本宫不过是深宫之内无权无势且受陛下厌弃之妇人而已,岂敢吩咐太尉”
房俊莫名其妙:“皇后有话还请直说无妨,这般阴阳怪气,实在令微臣摸不着头脑。”
“你摸不到头脑”
苏皇后凤眸瞪大,怒气冲冲:“你为了自己的丰功伟绩跑去华亭镇指挥作战,与巴陵公主双宿双飞、享尽艳福,却将我……将我们母子置于何地”
房俊无奈:“微臣已经告知皇后不必担忧,任何局面之下且稳坐如山便是,皇后自己胡思乱想,又与我何干”
想必是陛下将李思文三人下狱、又安插人手接管东宫留率之举动,将皇后给吓坏了。
苏皇后嗔怒道:“你说的轻巧,陛下已经那般做了,谁知会否直接一道废储的圣旨颁下来”
房俊能理解她当时的彷徨无助,遂耐心道:“皇后放心便是,即便陛下乃九五之尊,圣旨也不是想这么写就怎么写的,即便中书省敢予以起草废储之诏书,至门下省审核之时也一定会驳回的。”
苏皇后却不管这个,一双美眸盯着房俊看了稍许,玉容上浮现两抹晕红,轻咬贝齿,幽幽问道:“当日之约定,不知还是否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