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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姐喘着粗气,拉了拉郑梦境,示意她先停下来,“妹妹,妹妹究竟是要带我上哪儿去?”

郑梦境停住了,方才拉着王喜姐出来,是一时冲动。脑子一片浑沌的她将两辈子所有的事情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混不吝地就一把拉着王喜姐出来了。现在她必须要为这个冲动做出一个解释。

“娘娘,陛下不理朝政,非善。”郑梦境平静地看向中宫,“奴家想要去劝一劝陛下。娘娘身为国母,若此时不加以劝阻,待秋后算起账来,又是一番心累。”

王喜姐面色一沉,不得不承认郑梦境说的没错。

自来帝后一体,天子做对了事,皇后有辅佐之功。不过那也只是兴许,史官们会不会把这功劳放在皇后头上,两说。可天子荒诞,做错了事,那错就有皇后的一份,还是一大份。天子有过,皇后理当劝诫。若是劝了不听,更该死谏,便是拼了废后,也得把天子从歪路上给拽回来。

这时候,什么后宫不得干政,什么夫为妻纲,统统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忘了。

王喜姐心里明白,眼下正是朱常汐的要紧关头,自己万不能拉了儿子的后腿。朱翊钧的气性刚上头,还没见消,现在过去定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在朱翊钧的跟前吃亏,总好过被朝臣们的口水给淹死。回头要是朱常汐因此事而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王喜姐一辈子都恨自己。

皇后与皇贵妃各自坐上肩舆。王喜姐看郑梦境脸色苍白,心下一动,目光移到了她的肚子上。“妹妹若是身子有恙,不妨我们明日再去。”

一滴冷汗从郑梦境的发际滑下,自脖子滑落于衣衫之中。她镇定地拒绝了王喜姐的好意,“不了。娘娘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奴家的身子奴家自己晓得,无碍的。”

王喜姐点点头,示意请轿长抬起肩舆,速速往乾清宫去。她不住地侧头,用余光留心着错自己一步的郑梦境,心提到了嗓子口,生怕皇贵妃腹中的皇嗣会因此出了什么岔子。不过一路上见郑梦境都面色自持,似乎真的并无不妥,心里才稍稍安下心。

张宏远远地就看见皇后的凤驾与皇贵妃的肩舆一前一后往这处来。他心里“啧”了一下,领着后头两个守门的小太监,照旧站在前头。

待凤驾一落地,张宏就迎上前去,“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皇贵妃请安。”

乾清宫前几个言官正跪着哭天抹地指责天子的荒诞,妄图以“逼宫”的形式,让朱翊钧可以重回朝堂。他们低着头,看见余光里擦过的华丽裙裾,纷纷转过身子跪拜,将路让开。

“免礼。”王喜姐抬眼看了看依旧如前些日子一般紧闭着的乾清宫大门,“陛下还在休养吗?”

张宏道了声“是”,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郑梦境。他比王喜姐更能识人,看得出郑梦境的情况很是不好。“郑娘娘,既然身子不妥当,就且先回去歇着吧。”他躬身道,“娘娘与皇嗣若是出个好歹,陛下于病中也担忧。”

郑梦境理也不理他这番好听话,只道:“将门打开,娘娘与本宫要见陛下。”

张宏一滞,轻声道:“陛下尚病着呢,到时候过了病气给娘娘,反倒不美了。娘娘不若待陛下龙体康健后再来见,也是一样的。”

郑梦境理也不理张宏,绕开他,就走到乾清宫的门前。

里头还是老样子,丝竹与笑闹声从门缝中一点点地往外传着。

郑梦境抬脚就往门上踢。

乾清宫的大门被踢得略动了一动,惊得里头的声音也没了。

再踢第二脚。门闩被撞的发出响声。

张宏看得心惊肉跳,小步跑着过来,拦下郑梦境的第三脚,“好娘娘,仔细腹中的小皇子,莫要惊了他。”

“把门打开。”郑梦境终于舍得看一眼张宏了。不过张宏脸上的犹豫,出卖了他此时心里的决定。

郑梦境抬脚又踢。

王喜姐身后的几位言官大着胆子抬眼去看,见郑皇贵妃行事大胆,心里不由咋舌。

女子理当柔顺温驯,怎得皇贵妃这般泼辣?犹如市井妇人,丝毫没有皇家礼仪可言。

他们心里摇摇头,又将目光放在静默不语的王喜姐身上。

果然皇后就是端庄大方。

郑梦境至始至终都没有求过里面的朱翊钧一个字,等踢得出了汗,她就歇一歇,擦把汗。

一个小太监从后门出来,跑到张宏的耳边一番言语。张宏点点头,上去拉住郑梦境,“娘娘,太医都说了,陛下需静养,娘娘这番行事,岂不是让朝臣们看笑话了?”他的眼睛朝远处跪着的几个言官瞟去,“娘娘听老奴一句劝,名声想坏,容易得很,要好起来,却不易。”

身旁的王喜姐也劝,“妹妹,不若我们明日再来。”

郑梦境笑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漫不经心地望着张宏,“告诉陛下,若他再不开门,本宫就不是用脚踢,是用肚子撞了。”

张宏脸色登时煞白,忙叫小太监回去禀报。

乾清宫里头安静了许久后,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不久,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王喜姐几步上前,同郑梦境一起进去。与她们想的不一样,朱翊钧并没有让伶人们离开。抱着琵琶,握着竹笛的伶人自绣墩上滑落,跪在地上,向两位后宫的贵人行礼。朱翊钧坐在上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脸色酡红,似是因肌肤外露而羞涩,又好像蒙获天子青睐而激动。

郑梦境慢慢地走近朱翊钧,终于看清了他怀中所抱着的,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容貌。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那是谁。

李敬妃,不,此时的李氏还不过是个都人,未曾生育。

这是朱翊钧与郑梦境时隔多日后,第一次见面。朱翊钧心里有一丝慌乱,有一丝愧疚。在看清郑梦境脸上的表情后,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高兴。

但很快,这一点点莫名的喜悦,就被王喜姐的声音给打散地无影无踪。

“陛下!陛下怎可白日宣淫!”王喜姐按着自己发疼的胸口,双眉紧皱,死死盯着那个在天子怀中眼含春水的都人,“臣妾要上表!”

朱翊钧撇过头,不愿与呆愣着的郑梦境对视。他淡淡地道:“皇后要上表,直管回你的坤宁宫去便是,到时候呈上来,朕自会看的。”

王喜姐被气得倒仰,指着李氏,“将那狐媚之人给本宫拉出去!”

朱翊钧抱紧了怀里的都人,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郑梦境。“皇后,这里是乾清宫,不是能让你喊打喊杀的坤宁宫。”

郑梦境走到朱翊钧的跟前十步远,停下。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个不住在朱翊钧怀里发着抖的李氏。看了半晌,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边,跪下朝朱翊钧行了大礼。不等朱翊钧说“起身”,她就抬起脸来,表情木木的。

朱翊钧伸手想要去把郑梦境抓回来。手伸长了,摸到了背影,握成拳再摊开于眼前,手心里还是空空的。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郑梦境望着乾清宫大门外的天,碧蓝碧蓝的,一丝儿阴沉的模样都没有。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郑梦境倒在了乾清宫中,不省人事。

朱翊钧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仍由方才抱在怀里百般怜惜的都人从台阶上滚落。他提着道袍下摆,一路冲到郑梦境的身边,将人一把抱起,往内殿去。

“快去叫太医来!”朱翊钧抱着人,进入内殿后,又传来一句,“让李公即刻入宫!”

外殿的伶人一个个都蜷缩着身子,紧紧地贴着地,生怕自己不若尘埃般,太过挑眼入了皇后的法眼。跌下台阶的李氏在朱翊钧抱着皇贵妃冲进内殿的时候,就赶紧将衣襟拉好,雪白的肩头被衣衫遮去。

王喜姐慢慢地走近李氏,方才她看得不真切,心里只是隐隐有一个怀疑。待走近后,王喜姐笑了。

好一个眉眼同郑皇贵妃有五分像的女子,也不知是无意入宫的,还是被人有心挑进来的。

“拖出去,杖责五十。”王喜姐风轻云淡地道。而后,她的脚步朝内殿走去。

李氏爬过来,抓住王喜姐的裙摆,她不住地磕头,青砖地上渐渐有了血色。“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从未行过不断之举,还望娘娘明鉴。”李氏心里也很委屈,她在乾清宫从来都是个打杂的都人,天子也从未正眼瞧过自己。只前几日陛下偶然撞见正在洒扫的自己,不知为何特地调去身边服侍。几日来只近身服侍更衣,从未逾矩,何来狐媚之行?!方才开门的时候,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把被拉进朱翊钧的怀里,扯乱了衣衫。

自己从来都不敢做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

“娘娘饶命。”李氏苦苦哀求着。

王喜姐将裙摆从李氏的手里抽走,继续方才停下的脚步。“把嘴堵了,拉出去,杖责。”

几个太监上前,往李氏的嘴里塞了一块帕子,将人架起抬到殿外。

王喜姐走到内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朱翊钧坐在榻上,一手牵了郑梦境不愿松开。

既然心里那么在意,为何又要做伤人心的事呢。见人难过,心里又舍不得。害人又害己。

王喜姐不懂,难道这就是情爱吗?如果这就是的话,那她此生都不想要。

只要自己的汐儿乖乖儿的,就好了。

王喜姐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在经过张宏身边的时候,她脚步不停,扔下一句,“不必同陛下说了。”等张宏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后已经坐上凤驾,扬长而去。

朱翊钧一直贪恋地不断用目光在郑梦境的脸上来回梭巡着。他的小梦似乎过得很不好,脸瘦了,眉间的细纹也多了。伸手摸了摸郑梦境的手,冰凉冰凉。他忽然想起,先前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鬓边,低头去看,几根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格外刺眼。

朱翊钧的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完全克制不住。“朕没有嫌小梦老了。”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也不知道昏睡着的郑梦境听见没有。“小梦还是很好看,很好看,就像九年的冬月,和朕初见时候那么好看。”

郑梦境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翊坤宫了。望着床帐上的百蝶穿花,她有些怔愣,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回。

“母妃。”朱常溆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母妃你总算醒了,肚子还疼不疼了?”

郑梦境坐起来,侧头看过去,自己的四个孩子都在。朱轩姝怀里抱着朱常治坐在床尾,朱常溆和朱常洵则一同挨着床头。她咧嘴,想笑一笑,干涸的嘴唇瞬间被鲜血滋润。

朱常洵眼疾手快地递过来一块丝帕,“母妃擦擦。”又从床上跳下来,“我去给母妃倒水。”他倒了水之后,尝了一口试试水温,才噔噔噔地捧着一杯水过来,“母妃,喝了水,润润喉咙。”

郑梦境把杯中之水一饮而尽,觉得舒服多了。

“母妃吓着你们了吧?”郑梦境很抱歉地摸了摸朱常洵。很少哭的朱轩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母妃,是不是父皇惹你不开心了?”

今天母妃在乾清宫病倒了,还是史公公将母妃送回来的,父皇根本就没有露面。

“没有。”郑梦境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有多苦,极力否定着。她没有留意到殿里特地树起的屏风,李时珍正坐在那里。“娘娘。”他有些疲惫地道,“娘娘进来思虑过多,今日已是见了红,日后……保胎要紧。如非必要,莫要下床走动。”

郑梦境听见他的声音,略感诧异,“李公怎得入宫来了?郊外医学馆建造地如何了?”

李时珍想起朱翊钧对自己的叮嘱,并没有说是受召入宫,只道:“是太医署的人来找的我,说是娘娘情形危急。学馆建造快成了,娘娘毋须忧心。”他再一次重申,“今日起,娘娘万万莫要再伤神了。”

郑梦境有些心虚地应道:“本宫量力而行。”

李时珍无声地叹了口气,开了方子就出宫去了。

四个孩子看着郑梦境服下药,方才心中的担忧总算是没了。朱常溆拿过空碗,“母妃,孩儿听说今日父皇在乾清宫临幸了一个都人?”

郑梦境沉默了半晌,“这是你们父皇的事,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她并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看朱翊钧的样子,似乎……是临幸了。但这也很正常。郑梦境自己,也不过是三宫六院之中的一人罢了。

朱常洵已经知道些事情了,他寻常爱跑,常会去别的宫里转悠。离开了翊坤宫,他见到了许多过去未曾见过的妃嫔。哥哥告诉他,那些都是失宠了的妃子,再也见不到父皇的面。她们此后的人生,就是在宫中孤寂地活到终老。

“母妃。”朱常洵有些忐忑地问,“以后宫人们,会怠慢我们吗?”

郑梦境苍白地笑着,摸了摸朱常洵的头,“母妃是皇贵妃,怎么会让小小宫人欺负了?便是母妃不中用了,还有皇后娘娘在呢。娘娘素来宽和慈善,不会袖手不管的。”

朱常溆面色凝重,不过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安胎药里有一些安神的药材,郑梦境服下之后,就觉得眼皮有些重。朱轩姝细心些,看出母妃是在强打着精神同他们说话,就招呼几个兄弟都离开,让郑梦境能够好好休息。

郑梦境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甚至错过了晚膳。

深夜,宫门落锁前,刘带金推门进来。她掀开被子,摸了摸郑梦境身下的褥子,确定没有异样,又将被子重新盖好。转身离开前,她打开博山炉,在里面点了安神香。

刘带金刚跨出门槛,朱翊钧的身影就出现了。他走到郑梦境的榻边坐下,借着月光看了许久。在张宏三长两短的敲门催促下,他给郑梦境掖了掖被角,离开了。

第二日,神清气爽的郑梦境醒过来,正要下床,刘带金就冲过来,把她踩在软鞋上的双脚给放回床上。“我的好娘娘,昨儿李御医的话娘娘都当耳旁风了?今日起,娘娘不许再下床!”她赌气般看了眼郑梦境,指挥几个年纪略小些的都人过来服侍郑梦境洗漱,然后让内监合力把炕桌给摆在桌上。“娘娘用早膳了。”

刘带金把食盒里头的东西一一在炕桌上摆好,“都是二殿下亲自吩咐给娘娘做的,说是娘娘喜欢吃。娘娘,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母子连心?奴婢伺候了娘娘那么多年,娘娘爱吃什么,奴婢都不知道。”

郑梦境往桌上扫了一眼。那些菜大都是她多夹了一筷子而已,从未特地吩咐小厨房做,竟然就让朱常溆给记住了。

这孩子真是……

郑梦境摸了摸肚子,觉得腹中孩子的力气似乎小了一些。她心里担心,赶忙凑合着吃下东西。一碗热汤下肚,顿时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看着郑梦境脸上终于露出这段日子来第一个舒服的表情,刘带金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郑梦境就央着刘带金将书拿来给自己看。

刘带金是一万个不同意,“娘娘,会看坏眼睛的!”

郑梦境委屈地道:“绣花伤眼,看书也伤眼。本宫又不能下床,还能做什么?等不到皇儿出生,本宫就得先在床上躺傻了。”

刘带金磨不过她,到底给带了几本书。不过这书也是由刘带金亲自挑选过的,费神的诸如史书、四书这等,根本送不到郑梦境面前。能放在郑梦境手里的,都是坊间时下流行的一些戏本和话本。

为了排解郑梦境每日的无趣,朱轩姝也不往坤宁宫跑了,她日日起来领着弟弟们请过安,就往郑梦境跟前杵着,盯着母妃好好吃药用膳。后来母女俩实在闲着无聊,把话儿都给讲完了,郑梦境就督着女儿做女红——自然不是她自己教,就她的水平,铁定把女儿给教坏了。还是手巧些的吴赞女指点的。

朱常溆和朱常洵也把书桌搬到了内殿,一边看着母妃和皇姐,一边做功课。

儿女绕膝的幸福感让郑梦境忘了许多的不愉快。

但忘了,并不意味着不愉快就不会存在。

郑梦境这日午休醒来,听见外头有声响,就问一直在窗前低头做女红的朱轩姝,“外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轩姝头也不抬,专心分着丝线,昨日吴赞女跟她锈了一手一根丝线分成二十四顾的绝活,她心痒痒也想试试。“母妃莫担心,大约是阿狸和阿雪又在闹腾呢。”

郑梦境笑道:“这两个狸奴,整日也不知乱跑到何处去?我都许久不曾见到它们了。”

朱轩姝又缠着郑梦境问了许多宫中狸奴的趣事,让郑梦境把先前的事儿给忘了。等哄着母妃喝下药,朱轩姝先前还笑着的脸马上转为阴沉。她放下手里的绣绷,走到殿外,望着两个嘴里塞着东西,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宫人。

“给我丢出去,把院子打扫干净了。”

说话间,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下学回来,正好撞见送丧太监来拿人。朱常洵奇道:“宫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谁惹得皇姐不高兴?也不等我回来。”

朱轩姝冷笑,“母妃现病着,咱们自个儿宫里的倒先嘴碎了起来。”

朱常洵一听便懂。他昨日还发落了一个平日里很讨自己喜欢的小太监。“不过父皇几日不见母妃,就一个个地开始跟红顶白。没见着那个李氏已叫母后给打死了吗?尸首都不知扔到哪个乱葬岗喂狼了。”

朱常溆从那日郑梦境从乾清宫抬回来之后,就一直留心各处的举动。仁寿宫的陈太后难得出来理事,亲自教训了几个“不听话”的宫人,就连坤宁宫的皇后都打死了不下十个宫人。

“此事万万不能闹到母妃那儿去,要是她知道了,必会又劳心宫务。”朱常溆心里闪过个主意,“皇姐,不如你向母妃请示,让刘都人辅佐暂理公务。”

朱轩姝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朱常溆点点头,“反正皇姐日后嫁出宫去,总要学会理家。若一窍不通,难保叫下面的人给蒙蔽了。”

朱轩姝听弟弟说到嫁人,俏脸一红,又觉得自己已然长大,的确该为母妃分忧。她点头道:“成,我一会儿就去磨着母妃,你们可得一块儿帮我。”

“好。”兄弟俩异口同声,跟在朱轩姝的后面进去。

朱常洵趁着没见到郑梦境,捅了捅皇兄,“哥哥,你说……以后皇姐会嫁个什么样的驸马啊?”

朱常溆瞥了他一眼,“那得看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朱轩姝一见到郑梦境,果然就把刚才朱常溆说的话给提了。郑梦境倒是没想那么多,当下就应了。“倒是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都知道为母妃分忧。”

朱轩姝笑得甜甜的,“母妃高兴就好。”

郑梦境看了会儿孩子打闹玩耍,就低头去翻刘带金新送来的几本书。其中一本的名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将书往边上一推,示意刘带金拿走。

朱常溆早就做完了功课,只在教弟弟,一心二用的他见刘带金捧着书出去,就寻了个借口偷偷跟着。到了殿外,他道:“刘都人,母妃给你的是什么书?”

刘带金将书给他看,“是大儒吕坤方写了刊发的《闺范图说》。”她有些疑惑,“不知娘娘为什么不看。”

“不如给我吧。”朱常溆道,“既为大儒,此书中定有独到之处。”

刘带金笑眯眯地把书放在朱常溆的手里,“娘娘方才说要拿去烧了。殿下可莫要让娘娘知道奴婢将书给了殿下。”

朱常溆点点头,把书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刘都人放心,我这就去把书放去自己屋子里。”他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屋子,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又去了趟小厨房,拿回一碟新做好的乌梅酥。郑梦境近日不开胃,这是特地给她做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孩子们也很喜欢。

朱常洵正奇怪怎么皇兄出去了那么久,等见到点心,登时什么都忘了,冲上来就先抢了一块走。生怕挨骂,赶紧塞进嘴里。

朱常溆把点心放在郑梦境的炕桌上,望着皇弟一脸的嫌弃,“又没人跟你抢,瞧瞧那吃相。”他走过去戳了戳朱常洵鼓鼓的小肚子,“也不怕以后大了全身都是肉!”

朱常洵咽下嘴里的乌梅酥,反驳道:“母妃说了,吃多多,长高高。”他踮着脚,比划着比自己高一些的朱常溆,“我以后一定长得比皇兄还高。”

这样就可以保护皇兄了。

朱常洵正在心里窃喜和憧憬着未来,就被朱常溆一巴掌拍在头上给打飞了。朱常溆讥笑,“就你?还比我高?小心别横着长。”朱常洵两眼迅速含了一泡泪,拉着在边上笑得乐不可支的皇姐问,“我才不会横着长,是吧皇姐?”见朱轩姝只顾着笑,完全不理自己,又跑去问郑梦境,“母妃……”

郑梦境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儿,“是不会横着长。”她的眼睛往下瞄到儿子腰带上鼓出来的一小块,拍了拍,“不过再吃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倍受打击的朱常洵决定从今天开始就忌嘴,防止自己有横着长的驱使。

但晚膳还是要吃的多多的,不然明天就饿死了。

坤宁宫里,王喜姐冷眼看着外头正在被杖刑的内监,心里焦躁万分。

明明是自己授意打死李氏的,怎么现在全都传成是皇贵妃了呢?

永年伯夫人前几日进了一趟宫,特地问自己女儿,郑皇贵妃是不是极其善妒之人?在得到王喜姐的否定后,她一拍大腿,“怎么可能呢?现在外头都说皇贵妃因陛下临幸都人而大闹乾清宫,还让陛下忍痛把那都人给打死了!”她眼泪汪汪地看着爱女,“皇后在宫里,一定没少受她欺负吧?可怜陛下叫她霸占了那么多年,娘娘才艰难生下嫡子。”

朱常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永年伯夫人见他这般不知事,更是悲从中来,将嫡子搂到怀里,“我的囡囡啊,你同你母后怎得就这般命苦。”

王喜姐按捺下心中的愤懑之意,不断在告诉自己这是她的亲母,耐心地道:“李氏是我让人打死的,与皇贵妃无关。她进了乾清宫就没说过一句话,刚见陛下就晕倒见红了。哪里能有那份力气差人去打?还大闹?那日我是同她一道去的,母亲信不信我的话?”

“信信信。”永年伯夫人用帕子擦泪,“娘娘说的,我都信。”可她又奇怪,“那究竟是何人在传皇贵妃善妒?娘娘在宫里,不知道宫外的情形。外面现在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还说陛下当日龙颜大怒,与皇贵妃大吵了一架,甚至要把皇贵妃的位份都给撸了。到现在陛下都因此生皇贵妃的气,不曾去过翊坤宫见一见。”

王喜姐叹气,道:“市井传言,母亲听过就算,不要往心里去,也别到处说。陛下根本就没和皇贵妃置气。”这时候她想起来朱翊钧多日不上朝的借口了,“陛下现今病了,都好几日不上朝了,哪里就有那份心思去临幸都人?”

永年伯夫人更奇怪了,“那娘娘为什么要将李氏给打死?”不等王喜姐给出答案,她就自己恍然大悟了,咬牙切齿地道,“一定是那个小贱蹄子自以为在陛下身边服侍,就能一朝冲天了,我呸!娘娘一定受了委屈,叫人给怠慢了。唉,都是娘不好……”

王喜姐赶忙打断了母亲的话,“好了,不提这些。母亲近日在外边,可有听过什么人传出对汐儿不利的事儿?”

永年伯夫人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当下就跳了起来,“自然有!那起子小人,懂不懂什么叫尊卑?什么叫嫡庶有别?汐儿不开窍又怎么啦?贾南风嫁的还是白痴皇帝呢!白痴都能当皇帝,汐儿哪里有那般不堪?怎得就做不了太子了?我们汐儿看着就长着聪明相,现在不聪明,不表示日后都不聪明啊。”她向王喜姐征求对自己的赞同,“娘娘觉得我说的对也不对。”

王喜姐差点没被母亲的话给气出一口血。她扶着额头,“母亲,今日本宫累了,你先出宫吧,过几日再来。”

“好好好,那你好好儿休息。”永年伯夫人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抱着朱常汐道,“汐儿可要好好孝敬你母后,她为了你呀,真是操尽了心。”

朱常汐这点倒很拎得清,不用贴身的机灵内监提醒,头点得同捣蒜一般,“汐儿一定会好好孝顺母后的。”

永年伯夫人又爱又怜,摸了摸朱常汐才离开。走前她还不忘狠狠警告坤宁宫的宫人们,“仔细伺候娘娘,若娘娘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

王喜姐看着母亲,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过了几日,永年伯夫人果然再次依言入宫。王喜姐拦不得,只得将母亲迎进来。这一次,永年伯夫人带来了一个消息,让王喜姐坐立不定。

“娘娘!我就早说那个郑氏不堪为盟,你可知道现在外头都是怎么在传的?”永年伯夫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要杀上翊坤宫把郑梦境碎尸万段的样子,“他们现在都说,郑氏一直退居幕后,不声不响,面上瞧着是要帮嫡子和娘娘,实际上呀,就是想看娘娘与王嫔鹜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她见王喜姐一脸的不相信,急得把大腿都给拍红了,“哎哟喂,我的娘娘啊,你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人善被人欺啊,娘娘就是心善,才总是叫那郑氏抢了先锋,生了那许多的皇子皇女。娘娘你想想,皇长子与我们汐儿现在争太子争得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又一直不松口,显然心里还犹豫着呢。到时候要是郑氏枕头风一吹,哎哟哟,那太子岂不是就成了那个瘸子的了?!”

王喜姐肃然道:“母亲慎言!二殿下乃陛下血脉,皇家子弟,岂容外人置喙!也就是母亲,也就是在我宫里这么说,若是在两宫太后娘娘跟前,在陛下跟前,母亲连着永年伯府早就获罪了!”

永年伯夫人喏喏地收了口,心里还不服气,“我也没说错啊。依我看,当日郑氏与陛下吵架,保不齐就是因为想立自己儿子当太子!娘娘,可长点心啊,万万不能叫小人得利。”她扭了扭身子,一脸的急切,“你爹让我问你呢,有什么是他能帮得上忙的不?要不要咱们家上个奏疏什么的,让陛下偏个心?”

“母亲,国本非陛下一人可定。乃是有祖训的。”王喜姐耐心道,“立嫡立长立贤,朝臣们对礼法可比我们懂得多,就不要插手了。”

永年伯夫人气呼呼的,觉得女儿就是心善还不开窍。她眼睛一瞥,看见朱常汐愣愣地站在王喜姐身边,眼里的泪扑簌簌地又开始往下掉。

她的女儿同外孙怎得就这般命苦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