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一章
“照你们这么一说,鬼灯从不失手。”赵福生看向众人:
“那么郝氏当时提灯人来引鬼了,后面棺材被抬起来了吗?”
郝定珠点头:
“我们家的提灯人来了之后,点亮了圣灯,”他话说到这里,秦咏春、张显圣二人都露出不自在的神色,郝定珠不以为然,又道:
“当时像是落地生根的棺材立即就轻了。”
前一刻八个壮年小伙用力都撼不动的棺材,提灯人一来之后,鬼灯一点,那股将棺材吸在地面的力量消失了。
“不消使用八人抬棺,棺材轻飘飘的,像是纸架子一般,八人同时用力,似都摔了个倒栽葱。”
郝定珠说完这话,几个老头儿脸上全露出‘晦气’的神色。
“……”赵福生嘴角抽搐。
“大人,这事儿多不吉利啊。”郝定珠纵是老谋深算,这会儿也忍不住手指捏住袖口,用力的在自己面门扇了几下,仿佛仅仅是提起这事儿,就已经让他感到格外晦气了。
“这好端端的人死了不说,又闹了邪,末了请了提灯人来,棺材还打翻了。”郝定珠边说边摇头。
当时的情景曹固没有亲眼目睹,但他有所耳闻,只是并不如此时郝定珠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生动。
虽说事关鬼案,帝京对此又十分重视,本该严肃对待。
但配上这位郝氏族长咬牙切齿的神情,捏着鼻子悔不当初的态度,曹固却莫名觉得有些滑稽。
‘咳咳。’他清了两下嗓子,瞪着郝定珠:
“大人面前,你只管说案子,胡说八道些什么,莫非还想请大人给你家去晦气不成?”
他这样一说,郝定珠眼睛一亮,心中一动:
“那当然是不敢的,不敢有劳大人——”
话虽这么说,他倒真是意动了。
“棺材打翻之后呢?里头尸体倒出来了?”赵福生懒得与他东拉西扯,再次将关注点落回案子本身。
郝定珠道:
“落出来了,真是吓死人了。”
有曹固警告在前,他也不敢多说,只好含糊道:
“软软趴趴的,像是骨头都被人抽走了,只好让人将其捧回棺中,最后匆匆落土。”
他强调:
“坑都特意多挖深了一丈,就怕出怪象。”
可是怪象还是发生了。
说起这事儿,郝定珠也觉得冤枉:
“大人,这事儿闹得——”
他说道:
“事发当天我承认是有怪异,可我家也下了血本的,当时距离灯祭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我都忍痛叫来了家里的提灯人。”
郝定珠委屈道:
“圣灯也点了,邪也引了,灯中甚至出现了鬼相——”
“鬼相?”赵福生一问,曹固立即解释:
“大人,只要鬼灯一点,灯内会立即浮现被引的厉鬼之影。”
他看向张显圣、秦咏春二人:
“昨夜大人借灯引神,鬼——”他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即换了个名称:
“大人请出的神明借灯引鬼漆雕像后,神明的倒影也映在了灯内,镇住了鬼灯。”
赵福生点头:
“这就是说当日郝家以灯引鬼是成功了。”
郝定珠急忙道:
“成功了、成功了,事情是解决了的。”
庞知县听到此处,忍不住道:
“既是成功了,为何又会状告上帝京?”
他一句话令郝家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曹固见状,打破了沉默:
“大人,不如先进里屋,泡杯茶慢慢再说。”
“是是是。”
郝定珠松了口气:
“晋遗也关押在北院之中,那里较荒僻,离此地较远,这会儿功夫去唤他的人可能还在路上,大人稍坐片刻。”
既已来此,赵福生也不急于一时要问出端倪。
她顺着郝定珠二人的话点头,四人进入内庭,在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簇拥下进了郝氏宗族迎接贵客的正屋厢房。
屋内清扫得十分干净,家具大多刷涂黑漆,中间以金漆描图,严肃之中又有几分压抑。
众人依次落座,赵福生当仁不让,坐于首座。
曹固注意到,许驭、蒯满周两个小孩站在她身侧,庞知县则站得离她远一些。
虽说昨夜赵福生到了镇魔司后,言谈举止已经显示出她领头身份,但此时落座规矩更证明了一些。
曹固是亲眼目睹过蒯满周实力的人。
这小孩十分可怖,拥有举手投足间镇压祸级厉鬼的实力,可她却对赵福生如此心悦诚服,这更证明赵福生特殊之处。
郝定珠目光一闪,表情越发恭敬。
赵福生坐定后,环顾四周,所有人在她视线下低下了头。
“郝定珠。”她一喊郝定珠的名字,郝定珠浑身一震,急忙应承:
“大人。”
“郝家出怪事,郝晋遗领回的女子离奇死亡,死后棺材现异,后郝家请提灯人引鬼,最终灯中现鬼像,棺材便能顺利抬起,棺中尸身也顺利下葬,这种种行为确实证明郝家闹鬼,但鬼已被引走?”
郝定珠聚精会神听她说完这话,立即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大人说得分毫不差。”
“照你这么说,郝家鬼案已经解决了,还是刚刚庞大人问的那句话:为何这事儿还能闹上帝京?”
赵福生的话问得郝定珠浑身一震。
“郝家的提灯人死了吗?”
她这一个问题又问得郝定珠猛地抬起了头,目光措不及防与赵福生对上,怔愣半晌,又慌张的低垂下头来。
赵福生的眼神像是看进了他的内心,看到了他心中隐藏的恐惧。
他想,这位赵大人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这样一想,他不敢隐瞒,连忙道:
“回大人的话,提、提灯人没有死。”
这就是郝氏宗祠这次鬼案的蹊跷之处。
“此人是去年中灯神祭后被我郝家请进门的供奉,家世背景清楚,绝不敢弄虚作假的。”郝定珠道:
“事发当天,有多人目睹他点灯,事后引、引神、神鬼。”
在郝定珠看来,当日引鬼之后,事就已经解决了。
至于提灯人侥幸未死,对郝定珠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是意外之喜。
“事情发生后,我还奖励了他一些东西。”郝定珠想起当日事情,心有余悸:
“哪知夜里就遇到了、遇到了鬼敲门。”
提起夜鬼敲门,所有郝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惧色。
这个事情大家碍于利益,不愿惊动县镇魔司,可家中闹了鬼,众人依旧害怕,内心其实更希望在不损害现有家族利益的情况下可以解决此事就再好不过了。
赵福生心念一转:
“照理说,本地县城的事情本地了,你们这桩事情怎么会越级上告的?告状者还是郝晋遗?”
她问出这两个问题,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众人神情便证明了,此事另有内情。
赵福生的话问到了核心点处,她不等郝定珠说话,又下决心:
“除了将郝晋遗叫来之外,你们将郝氏供奉的提灯人也叫来见我。”
“是。”
郝定珠讨好答道:
“不瞒大人说,得知大人要查询此案,已经令人叫提灯人在侧厅等候,就待大人召唤。”
赵福生随即拍手:
“既如此,你将提灯人叫来。”
郝定珠立即扭头道:
“老七,你去将提灯人唤来。”
郝老七当即拱手起身,从一侧的偏门打帘离开,约片刻钟后,他领了个男人回来。
这男人二十五六开外的年纪,身为提灯人,他本来应该意气风发,可此时他满脸憔悴,眼神飘忽不定,有种如惊弓之鸟般的感觉。
他缩着肩膀,单手提着一盏灯,灯举离他大腿好几寸的距离——从他肢体动作看来,他仿佛有一种格外畏惧手中的灯笼的感觉。
“郝明善,这是帝京来的赵大人,是来查晋遗那桩案子的,大人有话要问你。”郝老七道。
那提灯人听到这话,眼中闪过复杂之意。
一时间他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紧张,走到堂中,在距离赵福生约五步之遥的地方跪了下去。
“小人郝明善,拜见赵大人。”
提灯人跪了下去。
“你上前几步。”
赵福生话音一落,郝明善跪挪着往前,直至离她脚尖前半寸即止。
离得近了之后,他糟糕的气色一览无遗。
他眼底青黑,微微水肿,形成眼袋,眼中全是红血丝。
鬼灯被他抬臂举着,既不离地,也不靠近身侧。
灯体未点燃,赵福生目光看过去时,灯罩的人皮内似是有黑烟如活物一般,冉冉在内里游弋。
“你将当日点灯的事说一说。”赵福生目光落在灯上,嘴里却让郝明善提及当日提灯引棺的事。
郝明善将当日情景详细的说了。
他的视角与郝定珠等人不同,但大概的经过相差无异:郝家祠出现怪事,郝晋遗带回的女子死了,送葬的棺材落地生根,无人抬得动。
受郝定珠‘所托’,他提灯过来引鬼。
鬼是引走了,棺材打翻在地,软趴趴的尸体像发酵后的面泥。
……
“小人本以为引鬼之后必死无疑,哪知却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正自庆幸,却谁成想——”
说到这里,他面露惊恐之色,再也说不下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赵福生问。
郝明善道:
“后面,后面——”他本能看向郝定珠,郝定珠的脸青红交错,咬牙跺脚:
“大人问你话,你看我作甚?你只管说就是。”
“是。”郝明善松了口气:
“大人,既然郝老爷让我说,那我就从事发当晚说起。”
他看向赵福生:
“当日事件发生后,我因为大难不死,觉得必有后福,当天晚上很是欢喜,让人整治了一桌酒菜,又备了一壶好酒,炉上烧热了喝得正开心之际——”
说起当日的事,他脸上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
事发当天,他喝得醉熏熏的,侍候他的人替他脱衣洗了脸脚,将他扶持上床。
大约子夜时分,郝明善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
前来敲门的人说是奉郝定珠之令,让他前去引‘邪’。
家里竟然又出了邪祟!
纵使酒醉半酣,郝明善依旧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立时清醒。
照理说一年到头,一个县中纵使有鬼,也不可能如此倒霉,全集中在郝家的位置上。
再加上按照规矩来说,他今年的任务已经完成,再有鬼祸,郝定珠该想办法自己解决。
正当郝明善心中不快,想要拒绝时,却听那下人说:
“是白天的鬼。”
这一句话,立时让郝明善骇得不轻。
“白天的鬼?”赵福生问道:
“是指棺材粘地事件同一桩案子?”
“是。”
这次回话的是郝定珠:
“大人,咱们郝家祠当天夜里有人离奇死亡,死的是北厢房后的一个仆人。”
郝定珠道:
“此人是我郝家的奴仆,平时做的是洒扫工作。”
郝家占地面积大,像这样打扫卫生的奴仆数量不少,此人五十六岁,在郝家仆从之中并不起眼。
一开始没人发现他失踪,直到夜里近子时,巡视的管事发现北厢房庭院无人打扫,落叶竟然堆了些许,并且闻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臭。
家中规矩森严,巡检的管事若没有整治好下人,他自己也要受罪,因此一怒之下便认为有仆从大胆偷懒,便将负责这块庭院的人都叫起来了。
经点名查询,最终发现是个叫做郝老幺的人今夜该当值。
“而事发之前的两个多时辰,郝老幺就该洒扫,可他并没有出现接班做事。”
郝定珠道:
“当时放值的人叫郝来财,此人完事后急着回家。”当天郝家闹过鬼,入夜之后大家都害怕,郝来财等了一刻多钟,不见郝老幺来接班,便以为此人又去哪里喝了酒误事,心中也没当回事,便自顾自的走了。
他心想:郝家规矩严,郝老幺最多迟到两刻钟,断然不敢不上工。
哪知这郝老幺当夜都没出现,直到管事巡检发现问题。
找出事件原委后,郝来财被缉拿关押,管事让人去捉拿偷奸耍滑的郝老幺。
谁成想找遍了北院没见着人。
询问过当夜守门的老头,也没见有人进出。
“后管事推门而入,郝老幺就在屋中,人已经死了,死状与、与那女人一致。”
郝定珠说到这里,也不由频频擦拭额前汗水:
“反正就是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