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华亲自去查看了钿钿的状况,发现小姑娘睡在床上,犹如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之中。她闭着眼睛口中乱喊,双手痉挛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满脸是汗,因为极度惊恐,连额心的花钿都扭曲了。
羲华觉得对不起她,汗颜的很,真是课业不精,连消除个记忆都如此手潮,竟令柔弱凡人受苦了。她拂袖坐在床边,伸手按在她的额心,将灵力缓缓地注入。
然而一探之下,竟出乎她的意料。昨夜她为钿钿施法消忆时,一度遇到了阻碍,当时她急于为井焕疗伤,便没有多想,强行突破了那层阻碍,且施法后也未曾多留,所以没能及时察觉她的异样。
方才注入灵力,那层阻碍不见了,但她所触碰到的记忆,明显不是昨夜那一段。
一般来说,要消除方才发生的人或事在脑中形成的新鲜记忆,会相对容易,因为那记忆未曾深入识海,留下的印痕尚不够深刻,昨夜她所遇到的便是此种情形。
可如今却不是了,她明显可以感到那记忆陈旧而又深刻,用凡人喜欢的一个成语来说便是“刻骨铭心”。
说白点,眼下令她陷入梦魇,如此挣扎的不是昨夜发生的事,那段记忆已经被她清除干净了,而是有一段久远的过往,正在纠缠和伤害她。
羲华本想非礼勿视,但看钿钿此时的样子,强行将她从梦魇中唤醒大概会损伤她的神智,而若是不看就替她消除这段噩梦的话,似乎也不太好,万一其中有什么即便是痛不欲生也要保留的回忆,她贸然动手是对她的不敬。
其实,更令羲华好奇的还有一事,便是昨夜她所打破的那层阻碍似乎是一个封印,钿钿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会有人为她设下这样一个封印呢?
再联想到之前在钿钿体内探到的元神,她愈发好奇,觉得这个小姑娘身上的谜团一个连着一个,令她实在忍耐不住自己的手了。
“勿怪勿怪,我就看一眼!”羲华向她小声道,手指掐诀,覆在钿钿的额上,“思忆”之术令她读到了她想看到的那段记忆,并以钿钿的视角慢慢展开。
画面并不清晰,应该是发生于她的幼时,所见的人都较为高大,其中还不乏顶着鸟首兽头或是头上顶花带刺的、以双腿直立行走的活物。
这是……未化形完全的妖?这就有意思了,羲华继续看下去。
开始时画面还比较和谐,人妖混居也其乐融融,不过很快羲华便看清了,其中的人族只有两个,且应是有一定修为的修行者。
后来不知怎的,场面一度血腥异常,那两名人族修士与邻居那些妖族开了战,战况异常惨烈,满地都是妖尸和鲜血。其中一个与一只花精……唔,应该是个莲花女妖同归于尽,而另外一人,则负伤逃走。
这处记忆的视野里全都是那名长相不俗的人族修士,钿钿似乎是被他挟在了腋下,飞快地御风而行,身后跟着一群妖喊打喊杀的,幼年的钿钿被吓得哇哇大哭,口中只不停地喊着两个字:“爹!娘!”
那人族修士只暂时地躲开了群妖的追杀,他没有趁机恢复体力,反而是寻了安全之处将钿钿藏了起来,离开之前还不忘在她记忆中下了一个封印,将那段记忆牢牢锁住。
看到这里,羲华大致明白了始末,原来令钿钿陷入梦魇的是这段被她无意中破开封印的记忆,钿钿居然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这样一段经历,难怪她会被梦魇所困,惊惶哭叫。
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何她体内存在元神。
羲华凝眉想了想,重施“思忆”之术,将这段记忆又往前推进了不少,直至看到那个莲花女妖偷偷地将许多修为源源不断地打入她的体内,其中竟然还夹杂着破碎的修士元神。
在钿钿的眼中,那个莲花精女妖待她温柔关切,是她最喜欢的人。而唯独在她给她打入这些东西时面目狰狞,人族未经修炼的经脉脆弱且狭窄,如此大量的修为一股脑地涌进来,钿钿痛的死去活来,恳求她放手时一直哭喊着叫“娘”。
羲华恍然大悟,原来钿钿之母竟然是一个妖族,那为何她身上探不到一丝妖气,难道是与那个莲花精女妖打入她体内的修为和元神有关?
羲华耐着性子又向前看,那时可能是钿钿方才出生不久,画面极度模糊,但她勉强分辨出了那个人族修士,正抱着她笑得一脸幸福,还会哼歌哄她入睡。
这位看来就是钿钿的生父了,那后来他与莲花女妖生死相搏又是为何?
羲华觉得自己错过了细节,便又向后看去,一直找到了人妖大战的那一日,钿钿的父亲将剑刺入妻子的心口时含恨问了一句:“你为何要杀人?为何要杀这么多的人?!”
莲花女妖口吐鲜血,却仍旧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容:“为了……为了孩子。我……我不希望她以一个人妖混血的身份饱受欺凌,我想……想让她做……做一个……一个……”
“人”的声音不曾发出来,但羲华看到了她的唇形。
羲华拼拼凑凑,再加上自己脑补,觉得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钿钿的生父与妖结合生子,不知何故混血的孩子受到了不公的待遇,莲花女妖为了孩子走了极端,猎杀了许多人族修士,将他们的修为及元神输入钿钿的体内来压制她的妖元,此等逆天邪术竟然成功了,但莲花女妖也因此触怒了她的丈夫,由此才造成了那场混战,平日和平共处的人妖大打出手,真是人间惨剧。
羲华唏嘘着收回了“思忆”之术,一时不知如何评判,照理钿钿身上满是血腥,那些破碎的元神每一块都来是一个人族修士的命,却因聚合在一起且与钿钿的心神相连而再也无法取出。
这样疯狂的举动已经影响了钿钿的命格,从第一块带着杀孽的元神植入她的体内开始,她便与平安、幸福、喜乐……等等一切凡人美好的命运彻底断绝,终生伴随着离散、孤独和背叛,这样的后果大概不是她的母亲所乐见的。害人终害己,唉!
羲华叹了一声,重新施法设下封印,将那段记忆重新锁回了她的识海深处。
凡人敬畏神明,同样对鬼怪敬而远之,晚娘虽然关心钿钿,但她怀中抱着阿弥,不敢往前凑,怕不好的东西冲撞了幼儿。她焦急地等到羲华回来,问道:“夫人,钿钿如何了?”
“无大碍,是被梦魇住了。让她休息两日便好。”
羲华神色疲惫,昨夜几乎未睡,方才又接连施法,她已有些脱力,说到底,还是这凡界的灵气太过稀薄了,昨夜在神宫蹭来的那一点点不但没补上亏空,还加速消耗殆尽。
晚娘觑着她的脸色,道:“夫人歇息一会儿吧,宫中的珠妃娘娘派人来递了帖子,说午时会来殿中祭拜。”
晚娘对珠妃的印象只停留在宁姑姑身上,虽然她被羲华收拾的挺惨,自此口不能言,手不能书,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生生把自己气出了个半身不遂,很快便被元公公送走“休养”了,但她还是给晚娘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羲华却对珠妃“闻名已久”,她本不耐烦应付这些心机深似海,头脑却傻的缺二两的深宫怨妇,怕被她们传染了蠢病。但转念一想,这人间的宫斗她在话本子上看了许多,祸水妖妃也读到了不少,虽然津津有味,但到底差点鲜活,此番能近距离观察个活的,也有趣。
于是她当即拍板道:“好!我见!”
午时初刻,羲华实在忍耐不住,早早收拾整齐了坐在大殿的神台莲座之上,放眼一望,映入眼帘的都是莲花——白莲花。
羲华原本对这种花没什么成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么,凡人文豪挺有文采,但方在钿钿的记忆中看到了她那个亲娘砍瓜切菜一般地屠戮人族修士,又倏地对莲花这种“高洁无垢”的花失去了好感。
再美再值得歌颂的事物,一旦执起了刀兵,以他人的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再多的可爱也就成了可怕。强烈的反差感会令人觉得恶心作呕。
羲华虽不至于对一个妖族生畏,但憎屋及乌,她顿时也看这满殿的莲花不太顺眼,责令神侍们将那些瓶瓶盏盏全都撤了。
神官长颜慈原本在安排贵妃接驾事宜,忙的团团转,看到神侍神色惊惶地向他奔来原本还要训斥,没想到听了他的耳语之后顿时眼神一凛。
“娘娘是嫌这些莲花不好吗?”颜慈进殿对羲华行礼,问道。
羲华正在仔细瞧着神台上的那尊天女塑像,从甜水镇一路到云都,各地的天女祠她见了不少,殿中供着的塑像的形象不能说一模一样,却也大同小异,都是手执莲花,面目慈和,一副悲天悯人之相。
呵呵,悲天?悯人?扶摇的下场历历在目,这所谓的天女、神权,不过是统治者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羲华没由来地一阵心烦,觉得塑像手中的那支莲花也十分碍眼。
莲花是天女娘娘的象征么?既然传承了数百年,羲华无意冒犯,否则以她的脾气,非得将这塑像推倒重立不可。
“不好,日后殿内不必供奉莲花。”羲华随口道。
“莲乃天女的化身,是我国臣民心目中最圣洁之花。下侍斗胆,请娘娘勿要撤去这些莲花。莲香幽幽,以沐国民!”颜慈深深俯首。
羲华笑了笑,被他勾起了强烈的逆反之心,执拗道:“若我偏不想留莲花在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