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华这天帝做的咸鱼,法力也掺杂了不少水分,以她之名的赐福并没有给世人带来他们所想要的安宁。
——抑或说,这迟来的赐福,改变不了他们既定的命运。光阴无法逆转,那场悲剧,早在四十多年前便已经发生了。
如今,当年死去的那些人魂,恐怕已经轮回转世,三途河畔饮过忘川水,彻底忘却了那段血腥与恐惧。
凡人在除夕夜有守岁的习俗,以求驱邪除祟,岁岁平安。但姬夫人因为孕后期疲惫,便辞别众人,早早上床安歇了。
安顿好她,蓝梵空回想这一年,顿觉百感交集——原以为客居他乡定然凄凉,却没料到柳暗花明、天赐洪福,竟令他不但有了惊为天人的夫人,很快,他还将会拥有与她的孩子。
说是情路顺遂、人生得意绝不为过。
蓝梵空心中愉悦,想要畅饮几杯,便叫了府中管家作陪。这管家其实算是他的远房表兄,当年,他因家中变故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便是来投奔这位表兄的父亲——他的表舅的。
表兄其人名唤“裘亿”,为人奸滑且贪婪,嗜赌成性,好酒如命,原本也颇有家资,却早被他贪杯烂赌一空,气死了父母双亲亦不悔过。年初他收留蓝梵空也不是因为他好心,或是念什么亲情,不过看蓝梵空皮相极好,又才华横溢,即便如今落魄,但必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日,可以令他沾上光的。
裘亿输光家产后便一直游手好闲,直至蓝梵空入主陌园,在他的半是哭诉玩感情心计,半是花言巧语哄老实人入瓮的手段之下,蓝梵空与姬夫人商量,“请”他上门做了陌园的管家。
裘亿此人虽然品性不堪,却颇有几分城府,他入陌园半载有余,不但戒酒戒赌,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将陌园上下打理得也算井井有条。
姬夫人原本对他心存疑虑,她在云羿门多年,也曾掌管门中庶务,对人事、账目谙熟于心,开始时因为裘亿风评不佳而有意观察,但后来她身怀六甲,神思倦怠,裘亿又不曾做过丝毫出格之事,她便渐渐放下了心,将陌园交给了他。
有了这位女主人的信任,蓝梵空自然对他深信不疑。
此时蓝梵空想要寻一人畅饮,自然首选便是这位表兄。
凡人真是心思奇异的生物,他们笃信血缘和亲情,往往被此蒙蔽了双目。
花厅中,二人对坐。
席间,裘亿对蓝梵空频频劝酒,又讲了诸多好话奉承吹捧,酒力之下,蓝梵空难免有些醺醺然,不小心被他套出了许多话。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句——
裘亿见他双眼发直,双手略略颤抖,连酒杯都握不住,心道时候到了,便问:“蓝弟,你平日晨起出门,午时方归,真是去摆书画摊子赚取家资了?”
蓝梵空摇摇头:“自……自然不是。府中家用皆是夫人……夫人开销。我与她……与她虽然无婚盟……媒……媒聘……她却已经将这陌园……和……和她的嫁妆……记在了……我的……名下。我早出……午归……是为了……为了去给我们的……的……孩子……”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到了桌上,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了。
裘亿摇晃他:“蓝弟!蓝弟!醒醒!醒醒!你倒是说啊,那笔妆资藏在了何处?说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蓝梵空如雷的鼾声。
裘亿啐道:“吃软饭吃成这般,毫无羞耻之心,我呸!”
话音未落,蓝梵空动了动,惊了他一跳。
但蓝梵空只是微微抬头,将压在额下的手移了开来。
裘亿大大松了口气,心中对蓝梵空愈发鄙夷。他也不想想,就凭他这种谋财害命,不劳而获之徒,还敢嘲讽别人“毫无羞耻之心”,真是不要脸之尤!
“罢了!”他面露凶狠,咬牙道:“我自己去找!”说完他从腰间取出了一柄剔骨尖刀,凑到蓝梵空的颈边比了比。
然后他就着那个姿势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收起了刀锋,自言自语道:“算了,我只求财,不害命。况且,留着这蓝梵空还有用!”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珐琅小盒,走到屋角的博山炉边,打开炉盖,将盒中的香粉一股脑倾了进去。
袅袅升起的香烟中很快便带上了丝丝甜意,裘亿立刻撩起了衣袍下摆捂住了口鼻,疾行出了屋门,并将门死死地掩住了。
这是他高价求购而来的迷香,当时那个损友说过,只要密闭室内,别说是人,便是一头黑罴怪,也能让他昏睡一日一夜。等他醒来,一切都挽回不及了。
但那迷香贩子错估了一件事,那便是此时乃是隆冬,居室内皆以熏笼烧炭驱寒,若是密闭室内不留一丝缝隙,那炭气极有可能会要了人命。
在深度的昏睡中无声无息地窒息而亡,这是一种无力挣扎的恐怖死法。
也是蓝梵空命不该绝,因为裘亿谋财心切,没留意到屋角有一侧窗棂未曾闭合,还留有一条细缝。
此时已近子时,守岁的下人们闹腾了半夜,都有些疲惫,各自靠着火盆昏昏欲睡,有个别勉力维持清醒的,亦恹恹的不愿动弹。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条黑影,以黑巾蒙面,偷偷溜进了主人的寝居。
裘亿准备周全,除了那盒迷香香粉,他还另备了一只吹管。到得姬夫人的寝居外,先他用沾了唾沫的手指轻轻捅破了窗户纸,然后便将吹管轻轻伸了进去。
他仔细查看了四处无人,方拉下了黑巾,对准吹管向内猛地一吹,淡红的粉末顿时飞入室内,漫天飞散。
而后,他匆匆收回吹管,拉好黑巾,静待片刻,估摸着室内的人已被迷晕 ,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因为陌园上下皆知姬夫人看似清冷纤纤,实则精通剑道,他为了保险,抽出尖刀持在手中,越过屏风,慢慢走到内室。
罗汉床上幔帐低垂,影影绰绰地显露出其中高耸的锦被,裘亿咬着牙,一步步上前。
室内温暖如春,他却因为紧张而浑身冒汗,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他匆匆用衣袖抹了抹。
眼看已经逼近床前,他把心一横,一手高高举起尖刀,另一手猛地扯开了帐幔。
他本已做好准备,如果姬夫人没有被迷晕,但凡她要反抗,便先废了她的腿,借此逼她就范,千万不能一开始便害了她的性命——以免寻不到财帛,还要逼问藏金之地。
但借着墙角微弱的烛光,他惊异地发现——那床上竟然没有人。
锦被被掀开揉成了一团,显然是被人卧过,但人应该是离开的极其匆忙,顾不上整理。且人应该已经离开了有会功夫,那锦被中已经冷的一丝温度也无了。
裘亿满心惊诧,不知道本该成为他的人质的姬夫人冒着雪夜去了何处。
一个时辰前,姬夫人的寝居。
黑暗的幔帐中,浅眠的姬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道剑气由远方疾射而来,在室外倏然消散。紧接着一个人才御剑而来,在院中滴雨檐外落地。
那人收起了剑,背于身后,沉默地立在原地,他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连同方才那道剑气。为的,便是向室内之人表明身份。
姬夫人自然当即便知道了他是谁,亦明白,自己的身份,果然暴露了。
——因为,来人是南宫琼林。
姬夫人披衣起身,撩开幔帐下床。她不紧不慢地穿戴整齐,挽好发髻,刻意穿上了一袭宽大的墨缎鹤氅,来掩盖自己隆起的肚腹。
这期间,门外的人不发声、不行动,形如木雕泥塑一般站在原地。呼啸的寒风卷起雪粒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和手上,那雪久久不融,仿佛他的体温极低,能与风雪相较。
这是云羿门的“听雪”心法,南宫琼林已经修炼到了八分火候。
姬夫人最后从兰锜上取下了她的随身佩剑横在眼前,握住剑柄猛地发力。
“铮锵”一声清鸣,剑锋出鞘三寸,将她一双欺冰赛雪的眸子映入其上。
而后姬夫人再不迟疑,上前几步拉开了门。
隔着台阶,她与南宫琼林一上一下,视线相接。
南宫琼林神色不变,一震双袖,落在了身上的雪粒顿时一逐而空,他躬身施礼:“琼林见过师叔!”
称呼为“师叔”而非“门主夫人”,姬夫人明白了他的好意,握剑的手稍稍松弛。
“琼林,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姬夫人淡淡问道。
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又如何知晓她就在此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不问、不说。
“师叔,山中所囚年兽突破了镇妖封印,已经闯下了山。门中弟子皆在沿途设伏追捕。但年兽凶残,我等力战不敌,唯有师叔的千焱剑可以将其收服。”南宫琼林诚恳道:“琼林恳请师叔出手相助!”
姬夫人沉声道:“门主及三位宗师呢?他们出了何事?我记得,当年禁锢年兽的封印乃门主与我亲手所设,缘何会令年兽脱逃?”
南宫琼林口中发涩,答到:“回禀师叔,日前门主因修炼有岔而险些走火入魔,他为保神识不被侵扰而散去了部分修为,因此重创未醒。年兽封印亦因此松动致使其脱逃。师尊及青霭师叔为他护阵,亦被波及。此时门中唯有荼雾师叔坐镇,追捕年兽一事只得交由弟子及众师兄弟代劳。”
他短短一番话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唯独略过了一个隐秘的事实——年兽封印松动之事,她亦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