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后,凡界承天殿。
茶席上,井焕和羲华小心地对了个眼色,笑道:“倾陌仙,请!”
云倾陌不给他们这个面子,肃然道:“我曾听闻,天帝陛下去了一趟魔界,归来后心性大变,一改往日颓丧,废寝忘食兢兢业业,神界多年积陋为之一清。怎么小仙亲眼所见,陛下不在神界,竟然在此处女妆示人,做什么承天殿天女呢?”
羲华腹诽:几百年了,这位舌头上的毛病还没治好。
面上却笑:“此事,说来话长了。”然后她决定不惯着他,对井焕道:“我已经安然出宫,珠妃日后也掀不起风浪了,去将九——韶——请回来吧。”
她这般说是故意的,因为“九韶”二字一出口,她看到云倾陌的脸色明显变了,心中不免畅快,有一种狐假虎威的得意之感。
但云倾陌是个人精,他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表情,掩饰性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神魔两界盛传你死了你知不知道?!可你却在此逍遥,过得这般恣意,原来竟是因为紫微帝君相伴身侧的缘故。”
羲华惊诧于他竟然知道这么多,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啊——什么时候,他竟然对外事外物这般上心,连这人界的地仙都不知道之事,他竟能如此通晓内情,看来是详加留意过。
云倾陌……变了。
井焕却没她这般细腻的心思,他只道:“行了,别装了。你看你手都抖了,明明对九韶怕的要死,还假充什么大尾巴狼呢!”
云倾陌闻言“啪”的一声把茶盏顿在案上,“哼”道:“怎么?有九韶护体,你俩就这般有恃无恐了?!他一个自逐于神界的堕神,还能再行赏善罚恶之权不成?!我日后不怕他了!”
羲华惊诧了,觉得这一幕有些迷幻,她望了望井焕:“你信吗?”
井焕摇摇头,毕竟云倾陌对九韶的畏惧曾经大家皆有目共睹,如今他仅凭一句狠话便立起了这般宏大的目标,有夸大之嫌。
要说起云倾陌成仙之后的经历,以及他与九韶之间的恩怨,“精彩”二字委实太过苍白,不太能够形容的。
当年在云羿山,羲华被他迁怒之下刺了一剑,伤势颇重,连金池神君都束手无策,只得将他们一行人带回了紫光道场,交给紫光圣母与闻贞神君诊治。
凡铁原本伤不了真神之体。云倾陌那一剑却足足让羲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算是很出息了。
羲华倒没有怪他,毕竟谁亲眼看到爹娘在自己面前化作飞灰,尸骨无存,都不会好受。云倾陌愤怒的合情合理。
但她却是无辜的——安排这一切的不是她,姬蓝二人的结局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且他们甘之如饴,只做鸳鸯不做仙,算是一桩美谈了,二人的魂魄去往在冥府还受到了各方褒扬。
她还曾盘算去跟冥君打个招呼,来生一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胎,让他们再续前缘。
这一切,都被云倾陌一剑毁了。
凡人亦可撼天,他那一剑刷新了神族对于人族的认知。闻贞神君花费了许多精力,才将羲华的伤势控制住——当然也是她自己作,方有起色便耐不住久卧,非要带伤起来晃荡,一日放纵过头,和井焕偷喝金池神君的私酿,醉的一塌糊涂,伤口开裂的干脆利落,被终于寻过来的九韶当场抓了个正着。
她与井焕这遭偷溜下界,时间委实有点久了,三五日还成,近月不见人影就有点夸张了,毕竟朝会上久不见天帝,不是一个称病所能糊弄过去的。
紫光圣母为她操碎了心,亲自下场给她圆谎,用的是“清修”的理由。
紫光圣母多年未出道场,从未有传闻看得上谁,更从未为谁亲临过凌霄殿,如今羲华这位咸鱼天帝竟能得了她之青眼,神界六族各自计较,皆在心中重新掂量形势,按捺下了许多蠢蠢欲动的心思。
连带着井焕也受益不少,至少往昔井槑从未将井焕这个天帝伴读的身份看在眼中,原本一再嚷嚷着要治井焕不敬尊长之罪,从今而后竟然偃旗息鼓,分毫不提了。
唯独一人对羲华与井焕二人揪着不放,并且追到了紫光道场,向圣母求证。
——九、韶!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总之连一向静若止水的紫光圣母都被他哄得心旌微摇,放他去见了羲华。
彼时羲华正侧卧在榻上痛的龇牙咧嘴,井焕一面给她的伤口敷药一面碎碎念地数落,羲华不服,一面嘴里“嘶嘶”地呼痛,一面和他打嘴架。
九韶这缺德带冒烟的,寻到了羲华的下榻之处并不急着进门,反而站在门外将他俩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前因后果成竹在胸,这才清咳一声,叩了叩门。
羲华和井焕一听便知是他,毕竟从幼时伴读一路至今,他俩对九韶皆是“又爱又恨”。
“爱”他勤恳有为,有他在比一百个文曲星君都好用,批起奏疏来任劳任怨,又快又好。“恨”他勤恳有为,有他在,羲华可以放心自在地摸鱼躲懒,咸鱼天帝之名是越来越扒不下去了。
羲华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感觉,就如以往她端坐案前,把话本子套在正书中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神使通禀,说是九韶君来了。
他倒懂礼,从未直接登堂入室,但羲华每每皆来不及遮掩,便被他一把握住了手,将话本子袖入了他的口袋,没收了。
于是此番她索性不再遮掩,单臂撑起下巴,笑道:“九韶君来了,这些日子为朕批阅奏疏,辛苦了。”
井焕可没她这般处变不惊的心态,见到是他,脸色骤变,那种既觉得晦气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表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委实不够朋友,别说为羲华两肋插刀了,就算插她两刀也得把自己择出去,所以他忙不迭地将药瓶纱带往旁边的托盘中一放,只给羲华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色,自己一个人颠了。
羲华心中的底气顿时丧了一大半,因为九韶明显是心中有气,一张俊脸面无表情——虽然他大多时间都面无表情,脸像瘫了一般,但此时的“面无表情”与以往的“面无表情”就不大一样,她品得出来。
九韶默不作声地坐在榻旁,拿起了纱带为她包裹腰侧的伤口。期间还因为她半边身体压在榻上而无法抽拉纱带,遂对她平(强)静(压)无(怒)澜(火)道:“能抬起腰吗?慢一点,试试看。”
怎么看怎么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羲华胆战心惊地将腰向上抬了抬,扯痛了伤口都不敢呼出声来。
九韶做事向来专注,此番却一改常态,一面将纱带左右穿拉,一面对她道:“凡界新晋的那位仙者听说是以武入道,修行圆满飞升的,我从未见过,十分好奇,方才已经去找他切磋过了。”
羲华的嘴咧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个公认的第一武神,竟然寻一个新晋小仙的晦……嘶,哎!”
九韶似笑非笑,问道:“疼?”
“……”羲华咬着牙道:“不疼!”
九韶高傲地点点头,将她的腰缠成了个粽子,那纱带原本不够长,是他以仙法将其变成了一个长到可怕的程度。
这下好了,别说是喝酒玩耍到处去浪,她挺着这般鼓鼓囊囊的腰腹,连榻都下不了了。
至于那天九韶究竟是如何与云倾陌切磋的,无人得知,只知道日后云倾陌变成了倾陌仙,在神界看到九韶都是绕着走的。凡人对此有句俗话,叫像那什么什么,夹着什么什么就跑。
后来,倾陌仙对羲华和井焕还算客气,羲华亦不曾计较过那一剑之仇,毕竟是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么,格外与众不同一些。
可是倾陌自此也染上了一个毛病,对愈是亲近的人,便愈是毒舌一些,主打一个阴阳怪气,不会好好说话。
好了,往事不可追,谁追谁后悔。只看当下罢。
既然云倾陌已经知道了大概,再藏着掖着便没意思了,羲华索性将前因后果向他倒了个遍,其中不乏美化之意,给自己立了一个“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人设。
因自己的身世之故,以及对仙途的看破,云倾陌登仙之后婉拒了东君赐予的仙职,只做了一个闲散小仙,连封号都不要了,大家只得倾陌仙、倾陌仙的叫了。
倾陌仙在天上人间随意闲逛,据传他还悄悄去寻了姬夫人与蓝梵空的转世,见他们一生安乐,便又悄悄地走了。
谁知这三五年,他不知起了什么念头,竟然做起了励苍帝的宫廷琴师,大有隐于世事的意味。谁知竟然机缘巧合发现师毕宣与地仙的勾结,间接得知了羲华的变故,本想寻她一问,可猝不及防间竟在此处相遇, 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无巧不成书。
不过,昔日堂堂天帝流落人间便罢了,谁能告诉他——“他”骤然变成了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