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羲华亲自把阿弥送到了书房,又对颜慈客气了几句,方才将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哄得有了几分悦色。
羲华从书房出来,便看到井焕抱着胳膊站在花园中,百无聊赖地弹着花叶上的晨露玩儿。
鲲鹏是天生的水源之主,纵使此时他无丝毫法力在身,控水术使不出先前的半成,却不妨碍他在此“闲情逸致”,玩出花儿来了。
只见他指尖轻点,数十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乱蹦,杂乱中却自有一种韵律。羲华耐着性子远观了一会儿,分辨出来他是在用水珠奏乐。
若是此时取一方白玉盘来,水珠在其上弹跳不休,定然会“嘈嘈切切,叮叮复咚咚”。虽然器具简单称不上天籁,却定然是好听悦耳的。
待一曲毕,羲华才一面鼓掌一面走过去:“阿焕竟有此闲情逸致,此时……”她抬头望了望天,诧异道:“你居然起的这般早,不像你啊。”
井焕一听她对自己的称呼便知道没有好事,不过这也无妨,她惯会如此,赶在别人发难之前先出手,他已习惯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心软,也不要生怯,直接怼回去便好。
于是他道:“你不也是,到底是有了儿子的人,竟然也闻鸡起舞,励志了哈?!”
羲华不以为意,佯叹一声:“你若也想尝尝这滋味,不妨早点把画扇娶回来,让她给你生上十尾八尾的小鱼苗,个中滋味,不就尝到了么。”
提起这茬,井焕不免有些失落。照理说,他与画扇一道经历了如此之多,早就彼此生意,两心相许。他亦向她表达过嫁娶之意,却每每都被她婉拒,用的,皆是一些敷衍苍白的借口,诸如神妖身份悬殊啦,她的过去污淖自卑啦,家国不在内心惶惶……诸如此类。
井焕明知她是故意推脱,有吊着他不上不下之嫌,但他从未拆穿,只默默认了,转身而去。待过得十日半月,又寻机会探问她的心意。如此几次三番,二人都不知疲倦。
羲华语塞,觉得他俩耍人玩呢。
正应了她先前说过的话——画扇对他,绝非真心。只是因为她无处可依,才愿意与他天长地久。若是哪一日她得偿所愿,指不定对井焕这个连法力都没有,空有神名,却形如凡人的神族有多嫌弃。
井焕倒看得通透,抑或是说,傻的通透:“无妨,她既然心心念念妖族大业,我便出手帮上一帮,算是一份拿得出手的聘资罢。”
羲华一听,心中隐隐不安,却还问道:“噢?你要怎么帮她?妖族被魔界奴役何止数万年,你有什么办法能令他们得享自由平等?”
“太过自不量力”几个字在她舌尖转了转,被她咽了回去。
井焕显然早有成竹在胸,道:“此事也不难。只要令妖族摆脱魔界的掌控,为其寻到一片乐土,从此无忧无虑的繁衍生息,便是解决之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一道,去解救他们?”
羲华磨了磨牙:果然,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神他的不难,若真这么轻松,此等名垂千古之功,不世之业,还轮得到他来筹谋?!
这是画了多大的一张饼啊,若是那些妖族知道了,是会对他感怀涕零呢,还是会耻笑他异想天开呢?
羲华咬着牙笑:“我觉得,你此番志愿太过宏大了些,征求过画扇的意见吗?她觉得如何?”
井焕摇摇头,眼中竟然浮现出一片水色的沉郁。他远眺天边渐渐浮起的朝阳,忽然问道:“我不想将她再牵扯进来。你随我去魔界看看,再论筹谋,如何?”
羲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道:“就你我啊?有点危险吧?魔界那里咱们又不是没有踏足过,此般说去就去,有些鲁莽了。”
井焕幽幽道:“你以前,何曾说过危险,又何曾思虑过鲁莽不鲁莽的。看来真是心有挂碍,放心不下里面那个小家伙。”
“你心忧幼子,可你便没想过,多少妖族稚童亦在被奴役和欺凌,他们也曾是你的子民,你想想他们,心不会痛吗?!”
羲华的心倒真不痛,暗自腹诽他既然都明白,还来道德绑架自己。再者,井焕今天这是吃错药了不成,这般语调,真是令她很难适应,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眼前这人,还是井焕吗?会不会有人鸠占鹊巢,夺舍了他这身皮囊?还是有什么人给他洗了脑,令他如此阴阳不协,忧郁的像个女人!
她正盘算着去问问画扇,看看她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所以,现在最好用上一个“拖”字诀。
她道:“我心有挂碍,你身无法力。咱俩此时去探魔界,不太妥当吧,我看还是从长计议,这也不是说走便走的事罢?”
她自以为说得很诚恳了,孰料井焕忽然道:“无妨,九韶不是已经启程去了神魔交界,顺便去魔界一游,摸一摸妖族的现状,怕也不难。”
羲华闻言,差点吞了自己的舌头。她期期艾艾了半晌,才无奈道:“九韶探查之事与你父辈有关,原本是瞒着你的,你怎么知道的?”
井焕道:“瞒?怎么瞒?你当真以为我如此无知,心中只顾着小情小爱?这一路行来,魔界也好,人间也罢,处处皆指向幕后之人,其中不乏水族干预,从一开始的那只藤壶妖便可见端倪。若是真以为这些是我那便宜叔叔可为的,我便蠢的可以与他媲美了。”
羲华默然,原以为他一心逍遥,沉溺情爱,对这些都毫不关心。没想到他竟慧眼如炬,暗中思量,比九韶亦不遑多让。
但鲲鹏一族之事,井旷与婠漓夫人的旧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羲华不敢问,问了就是戳他的心窝。
“你究竟心里作何想?别让我猜了,直说吧。”
二人在花园的小亭中落座,晨风微凉,打在颊面上,带着潮意。
井焕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件事物,放到了石桌之上。
羲华一看,一物是一支冰箭,另一物是那块从藤壶妖那里得来,用来攫取天地灵气的绯红色石头。
她疑道:“这两件东西竟然还在?”
那支冰箭由寒潭而来,曾重创她与九韶,且饮了真神之血,导致她与九韶神魂互换。她以为此物早在她与九韶在魔界画扇的别院中时,因他们换回了神躯而被销毁,没想到竟然还在井焕手中。
井焕首先点了点那支箭,摇头道:“这不是你想的那支。确如你所想,那支箭早在你与九韶换身之后便瓦解消融。如今这支,是我凝结出来的。”
羲华一脸不信:“休要玩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以法力凝箭,断非如此模样,且这箭暗含阴邪之力,与这红石如出一辙,啊……莫非你动用了这石中的灵气?”
井焕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羲华顿时怒了:“你什么意思?!明知这灵气阴邪还要以身试法?!你身中‘神驯散’之毒未解,原本的护体灵力无法施展,如此妄为若是走火入魔该如何是好?!你不要命了!!!”
井焕耐着性子等她说完,也不生气,只是无奈笑笑:“你这火爆脾气,除了九韶,看谁还消受得了你。”
羲华更加恼了:“别顾左右而言他!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为了画扇,你才色令智昏至此!”
她不提画扇还好,如此话说得这般难听,井焕也恼了,但一想她是关心则乱,实在是为自己好,且他这般做也不曾早与她商量,是有些鲁莽,便按捺下了火气。
井焕解释道:“并非是我找死,只是我近来发觉体内‘神驯散’有消融之象,竟然使得出法力来,便试着以法力凝箭,谁知带上了阴邪之气,与这红石的灵气波动有些相似。”
羲华:“……”
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她挺不好意思,却还嘴硬道:“有此异状你怎么不早说!”言外之意是白害我替你担心了。
井焕无辜道:“我倒是想寻你说话你看看你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这抱怨倒是毫不夸大,在凡界这一年以来羲华不是忙着带娃,就是顾着与珠妃斗法,忙得脚不沾地,别说似以往那般喝酒谈天了,真是想见一面还得找时辰。
羲华汗颜,这一路行来,井焕可算是对她掏心掏肺,从“神驯散”的解药,到施法为她和九韶换身,皆尽心竭力,付出无价,是她疏忽,漠视了好兄弟。
是她之过,该罚该罚!
羲华心头涌起了无边的愧意,对井焕道:“走!我请你喝酒,咱们边喝边说!”
井焕兴致缺缺:“这人间的酒薄,《三界全书》都指其为带着酒味的水而已。”
羲华神秘一笑:“此番我进宫,于禁苑西角发现一闇藏酒窖,酒香扑鼻,你可愿与我一道去探访探访?”
听到有好酒,井焕的馋虫登时制不住了,一解方才之忧,笑道:“自当舍命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