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一叶孤舟中被洪流吞没是什么感觉,羲华体会到了,在滔天巨浪中载浮载沉又是什么感觉,羲华也明白了。
并且,恨的牙痒痒。
千杀的九韶,你铸造法器便铸吧,不能做的大一些,这亭子一般的法器只容一人,连腾挪转身都不行,只可老老实实待着。
羲华被洪流冲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呼号声被潮声淹没,视线被阻隔断绝,一时间她无法确定九韶的位置,亦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她一心想冲出去,但依照她看话本子的经验,此时出去不是帮忙,而是给九韶帮倒忙,若她是女主角,定会被看客们骂的口不留情,遍地开花。
恨自己无能,怕他人受伤,怨这世间有诸多算计,大家一团和气,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该有多好。
羲华越想越气,越想越着恼,于是她咬着牙,怒视“珑”外的滚滚波涛。
直至,身下巨震,飘萍一般的这叶孤舟“呛然”落地,颠得她眼冒金星。
外面重复清明,她一眼便看到九韶在不远处面对着她,单膝跪地,眸底低垂,手中长剑深深插入了泥沙之中,一只火凤缭绕身周,鸣声清越,震慑人心。
羲华忍不住要给他喝一声彩,却蓦地发现他持剑的手上缓缓沁出了一道血迹。
淡金色的神血在水流中荡漾开来,泥沙中被他扎在剑上的似乎是活物,被这血腥味一激,不顾剑伤,剧烈挣扎起来。
九韶似乎力不从心,手腕一抖,险些压制不住那泥沙中的活物,他不得不将另外那只手也握在了剑柄上,方将剑尖一寸寸压了下去。
大片大片深黑色的血从泥沙中涌出来,底下的活物挣扎得更甚。九韶的双手骨节发青发白,似乎心神都在其上,连抬头都顾不上了。
——羲华之所以能看得这般清楚,是因为“珑”消失了。
只有持有者力量大损,或是性命垂危之时,诸如这般的封印法器才会失去效力,正如数百年前在云羿门中,年夕二兽作乱那次,若非云斐重伤不省人事,姬夫人又远离门中,被困的年兽也不至于会寻到机会,打破结界出逃。
九韶!
羲华站起身,奔出两步,却被九韶用余光瞥到,大喝一声:“别动!”
羲华此时主打就是一个听话不多事,她猛地刹住脚,颤着声音问:“你……你还好吧?”
九韶不欲她担心,郑重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一瞬,被剑扎入的活物一个剧烈摆尾,自泥沙中横跳而出,拼着鱼腹被豁开一个大口子,从昆吾剑上将自己扯了下来。
羲华一看,是一尾横公鱼,浑身通红,大如牯牛,似鲤而非鲤,体侧生着肉翅,日间为鱼,日落可化为恒公鬼,上岸摄人而食。
更有甚者,修为强到一定地步的横公鱼可异化为“钦山”,可从鱼身上生出鸟爪,扶风而起,翱翔天际。
是不是听着有些耳熟?十分类似鲲鹏对不对?
实则钦山并非鲲鹏的近亲,不过是造化神奇,令其与水族之主有些形似罢了。实则本尊并无鲲鹏那般矫健流畅的身形,丑的叫人恶心。
但正因如此,恒公鱼一族在井氏座下十分讨喜,屡受重用。此时能出现在这儿,为九韶和羲华设伏,倒也合情合理。
原本以九韶之能,斩杀个把条恶鱼并非难事,可他受“万焰焚心”之刑方满一年,人间灵气稀薄不利于调养,他平素又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个性,即便伤的再重,痛的再煎熬,都咬紧了牙关不曾吐露半个字。所以,至今他未曾完全康复,战力不足昔日顶峰时之一半。
在抵达水晶宫前,为了清理潭中的冰箭和火焰,他已经耗损了许多神力,如今力战这尾横公鱼,他已濒临强弩之末,法器“珑”的消散便是实证。
眼看横公鱼拼着两败俱伤也要从他的剑下挣扎而出,一个甩尾便旋身回来,张开满是细密利齿的嘴去弑咬九韶。
九韶不肯落於下风,火凤在他头上清啸一声,拢翅投身昆吾剑中,然后,三尺清锋如淬火焰,蓦地在水中燃烧起来。
白金色的火焰灼热非常,令四周的水汽沸腾生烟,那横公鱼反应不及,被大量水汽迷了双眼,一嘴咬上了昆吾剑的剑锋之上,被这把叠加了三界之间至纯之焰的利刃豁开了嘴。
黑血横流,那条横公鱼仿佛不怕痛一般,反而吐出剑锋,拍着飞翼一般的双鳍骤然上蹿,用被豁得如同拔了缝的鞋底子一般的嘴去啃噬九韶。
此时那丑鱼咧着一张巨嘴,上下唇颚边的利齿如犬牙交错,若是被它啃个正着,非得被吞进半边身子不可。
九韶自然不会任由自己被巨鱼吞噬,他与那横公鱼前后拆了几招,攻守兼备,一时虽然占不了上风,却也不落下乘。
很快,横公鱼这不要命的打法快速损耗了它的生命力,若是再缠斗下去,先死的定然是它。
羲华远远地看着,右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祥之事正在酝酿。
她祭出了佩剑,警惕地环顾四周。
但大概是水底作战经验欠缺,她虽然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可在绝对的攻击面前,再早的预判也是徒然。
且羲华的这一举动应是刺激了横公鱼,那丑鱼一面与九韶搏斗,一面喉中发出咕噜噜的轰鸣。随着这声音顺着水波传开,洪流再次聚拢而来,色泽赤红艳丽,看着便令人警铃大作,心中骇然。
待羲华看清了那红色的潮水为何,内心升腾起一阵绝望——
那……那竟然是数以万计的小尾横公鱼。
这等凶物千万不要以个头论英雄,如此之多汹涌而来,一尾将人抿上一小口便足以令人顷刻间变为白骨。更何况此处战场弥漫着神血和它们鱼祖宗的黑血,那鱼潮被这两种气味刺激得几近发狂,根本顾不上支援自己人,扑过来便扎在了九韶和巨型横公鱼身上。
羲华根本顾不上思考,弃了剑不用——此时一人一剑根本没有用处,端看九韶便知道,他已经被密密匝匝的小横公鱼层层包裹,巨大的阻力不但令他无法挥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而身周,满是利齿,面目狰狞的一张张鱼脸上,一双双豆大的鱼眼中,满是嗜血食肉的渴望。
甚至于凤凰真火都无法焚尽那无边无尽的鱼群。
一股被焚烧的脂油恶臭混杂着血腥扑面而来。
几乎是顷刻间,先前的那尾巨型横公鱼的鱼身便被发狂的子孙们噬咬殆尽,浑身惨白的骨刺上只残余一些鲜红的筋膜,唯剩一颗鱼头一张一合,仍在锲而不舍地撕咬九韶。
这般不死不休的攻击,以己身为祭,这鱼疯的彻底。
羲华癫狂了一般的将乾坤袋往外甩,其中林林总总的法器、丹药掉落入水中,打着旋儿飞向鱼群。
催动法器需要口诀,乾坤袋中的这些大多是她从闻贞神君那里顺来的,虽然知道口诀,到底不太熟悉。她张口结舌地浮在水中,口诀是什么来着?
越急越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越急!
本来这潭底阴寒,避水咒令她可以自由呼吸,却挡不住沁入心肺的寒意。自“珑”中出来之后,羲华一直有些寒战,此时却因为内心急迫而浑身热汗,只不过那汗珠一渗出体表便被冰冷的潭水吸了过去,她亦由此流失了大量的体力。
最后,羲华索性放弃了回忆口诀,挥舞着那些锤杵剑戟冲了过去,要以武力相抗武力。
九韶被鱼群咬噬得全身溢血,分身乏术,谁知被这个鲁莽的家伙五花八门地挥舞着各路兵刃径直冲了进来,不由焦头烂额,此时的他唯有一个念头——下次定要好好淬炼“珑”,必要令她无法脱身才是!
别看鲁,却着实有些成效。羲华莽的并没有帮倒忙。大片的鱼群被她身周的法器荡开,只不过很快又聚合,将她也包裹了进去。
九韶:“……”
怕他一个人死的孤单是吧?非得把自己也搭进来!
此时此刻,羲华却想的与他迥然不同。
对付这种一拥而上的架,九韶怕是略欠经验,可她不同,没有将她压倒性的置于劣势,反而凸显出了她的长处。那些小横公鱼即便难缠,咬住猎物不松口,却最怕她这一招。
羲华果断弃了其他法器不用,唯独选了一柄流星锤,将其挥的虎虎生威,无数前扑后继的小鱼撞在锤刺上,一蓬蓬的腥血爆开成花,很快又被水流带走。
视线时而清明时而泥淖不堪,九韶诧异地看着她将那柄锤子舞的水泼不进,鱼群们看似牢不可破的攻势被打乱,侥幸不死的,也被神力搅动的天翻地覆、晕头转向,倒是给他们彼此都解了围。
至于咬在身上、死不肯松口的那些,倒不足为惧,九韶暗暗运起“流焰”,将那些小鱼们从内而外蒸了个透熟。
不知过了多久,小鱼们明白了厉害,不再纠缠,成群结队地游离了此处。
密集的鱼群终于偃旗息鼓,一刹那间散开,羲华这才吐出一直憋在胸臆间的那口气,浑身一松。
久战的疲惫和脱力令她眼前发晕,但一想到此番竟然是她救了九韶,便有一种油然的自得生出心间。
可惜,她还未来得及邀功,便被眼前的变故惊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