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为了判断自己是否入梦,手段极其简单——扯一扯自己的脸皮,或是打旁人一巴掌,感觉的到疼的便为真,无知无觉的便是梦。
但高明的幻境可以混淆人的五感,在幻境中,生、老、病、死,疼痛、欢愉、爱恨……一切都与现实无异。
想要破除幻境,靠一双眼睛绝对不够。
但这还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破除幻境回归现实,却发现在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混淆了自己的记忆,很多时候,你都无法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猜度,怀疑,会分裂一个人的神智,令其真正走向癫狂。
羲华觉得,自己眼下就面临着这个困境,心生彷徨,局促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快,她便头脑昏沉,过往的那些人与事,在她的脑中飞快地褪色、苍白,就连身边的九韶、井焕,这压抑的潭底暗狱,一一变得虚幻起来。
“羲、华!”一个朦胧的声音传来,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头望去,却如雾里看花,什么都看不分明。
她觉得很累,很冷,心底有一个诱惑而又缠绵的声音唤她:“睡吧,睡吧,睡着了,你将有一个新的未来。”
她无法抗拒,依言闭上了眼睛。
待她醒来时,已经在碧波荡漾的海洋大殿,身下是珊瑚榻,头顶是月光绡,殿中以砗磲和玳瑁为饰,形状各异、色彩纷呈的海藻随水流摇曳生姿,大如栲栳的巨蚌无声地开合蚌壳,明珠之光自其中射出,虹光七彩如同幻梦。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她揉了揉眉心,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既无前尘,亦无来路,甚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公主,您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怯怯的,仿佛害怕惊醒了她的梦。
“公主?”她转头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叫我?”
“是啊。”身旁不远处侍立着的是一个小姑娘,眉目娇柔,被她一眼看出了真身,竟是一只小海兔,大概是喜欢吃红藻的缘故,真身赤红,化作人形后肌肤粉粉嫩嫩的,可爱至极。
此时,粉嫩的小姑娘又是好奇又担忧地问:“公主,您怎么了?”
她猛地想起了小姑娘的名字,应是唤作“小雩”,但她自己叫什么呢?她垂眸细想,想到颅脑发烫,眉心隐隐作痛,都没有想起来,依稀只记得有一个“华”字。
什么人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呢?说出去怕得被人笑到过年吧。
她有些懊恼,又实在不甘心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便对小雩道:“我似乎睡懵了,做了一个梦,一梦千年,如今辨不清真与幻,你且来说说,我是谁,这里又是何处?”
海兔这种生物并非什么灵长,开智后虽可化作人形,但脑子总不太够用,反应又略迟缓,做事说话总是慢上半拍,便显得十分呆萌。
她选这样一个小水族做自己的侍女,反衬得自己古灵精怪,挺有意思的。
小雩慢吞吞地想了想她的话,连惊异的语气和表情都有些迟到,那副夸大且不可思议的神情表现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小雩道:“公——主!你怎么能忘了自己是谁呢!您是我们鲲鹏一族,最美丽最尊贵的公主啊,您竟然不记得了,婠漓公主!”
小姑娘猛地扑到珊瑚榻旁,跪在地上,仰头对她哭诉,小脸皱在一起,可怜兮兮的,大眼睛中溢出了晶亮的水珠。
“好了!好了!我骗你的。”她没想到这样就把小姑娘惹哭了,手忙脚乱地扯起袖子给她拭泪,没想到却被她飞身躲开:”尊贵的婠漓公主殿下怎能为婢子屈身呢,还污浊了公主的寝衣!是小雩的错,小雩不敢!”
她:“……”
不必这么夸张的……吧?
但看她那模样,仿佛只是触碰一下自己,都是罪过。
她叹了口气,心道这日后该怎么相处啊,大概会很累的吧。
不过,她已经从小雩方才的话中提炼到了重点——鲲鹏一族的公主,名唤婠漓。
名字是挺悦耳的,但为何她觉得这般生疏?还有,不是应该有一个华字么?
这果真是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她的人生……吗?
但很快,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殿外有侍女来禀,说是风烆殿下来访。
“婠漓”不知道这个“风烆殿下”是谁,怎么看起来与她很熟络的样子。
小雩比她兴奋,连连拍掌道:“公主,风烆殿下许久没来了,公主想他想坏了吧?!”
看她这形容,“婠漓”心道:“想他想坏了的人是你吧!”
小雩立刻忙了起来,从赤玉螺钿衣橱中飞快地挑出了许多衣裙,一股脑抱到榻上供她挑选,又一叠声地催促:“公主快快妆扮起来,可不好让风烆殿下久等了!”
“婠漓”:“……”
她倒真要看看这位殿下是何方神圣了。
“婠漓”从榻上起身,小雩将一堆衣裙在她身上比了又比,一副伤透了脑筋的为难,还不忘问她:“公主喜欢哪件?”
“婠漓”心道不是催着快些么,这样挑拣下去,怎么快得了!还有,这些衣裙看着华丽,却过于活泼,适合粉嫩如同小雩这般的小姑娘,似她这种千把岁的,穿出去,不是贻笑大方?!
哎……等等,她今年几岁了?为何觉得自己有一千岁这么老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忘的飞快,仿佛她的脑中有一杆神奇的笔,只要她想深究什么,便会被立刻涂抹干净,不让她对任何“无干”之事生疑。
“婠漓”又挑剔那些衣裙:“比井焕手作的差远了,这等样式,俗气的紧。”
等等!井焕又是谁?
“婠漓”神思恍惚了一瞬,方才的念头又被抹除了个干净,她懒得挑拣衣裙,随手指了一件。
小雩又召了几个侍女来,真身不是蚌女便是龙鱼,众女手脚麻利地为她换好衣裙,又将她“押”到妆台前坐下,搭配起妆容头饰来。
“婠漓”被她们几只手一起捯饬,等得挨不住,睡着了,谁知一个瞌睡过去,几个女孩子还在为究竟插戴哪一支簪子争执。
“婠漓”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说这般容貌,清水出芙蓉,用得着花这许多心思去雕饰?!
于是她出声打断她们:“不是说不好令人久等!就如此罢,以免想坏了你们!”
她意有所指,几名侍女被她说中了心思,脸颊绯红,口中嗔道:“公主竟拿婢子们打趣!”
“婠漓”哼了两哼:“不拿你们打趣拿什么打趣,这时光如何消磨?没见我等得已经睡过去了么!”
小雩笑道:“女为悦己者容!若风烆殿下知道公主是为了以最美的姿态见他才令他稍候了片刻,他定然是欣然的。”
“婠漓”干干一笑:“希望他真能如你所言,以为只是等了区区片刻罢。”
她略略动了动脑袋,发现肩颈酸痛无比,头上沉甸甸的仿佛压了一座山,顿时头痛:“这满头珠翠,你们是要把我打扮成个首饰架子!”
说着,她抬手施法,将发髻上的簪钗卸了,方才觉得头顶一轻,连喘气都舒服了。
她离开妆台前,听小雩后知后觉地道:“公主说得对!公主之容冠绝天下,这些俗物带多了,喧宾夺主!公主就带这一个吧?”
她看过去,见是一直琵琶形的长长发钗,琵琶颈上垂下了一串明珠,样式奇巧。
“罢了,小雩的眼光好,最合我的心意,听你的吧。”
小姑娘被捧的脸颊绯红,重重点了点头。
果不出“婠漓”所料,这位“风烆”殿下早等的不耐烦,出去溜达了。待她盛装到了会客的珍珠厅,已经是“人走茶凉”,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众侍女都有悻悻的,毕竟那可是“风烆”殿下啊,水族之中这一代的翘楚俊杰,无数姑娘闺中的梦中人,却从未见过他对谁有过青眼,也就自家公主殿下,因与他是远房表兄妹,自小的玩伴,还能与他相处无间,羡煞鲲鹏族中众人。
“婠漓”一面听着小雩讲述他们之间的过往,一面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身侧小小的案几。
此处名为“珍珠厅”,顾名思义,是一座以各色珍珠装潢而成的厅堂,此间处处都是珍珠,就连一架普普通通的小几,都是沉香为底,表面覆满了珍珠,拼成了晴空万里、旭日高悬、碧波荡漾、海浪涛涛的画面。
“婠漓”觉得无聊,随手将碧波海浪上的珍珠一颗一颗扣了出来,放在掌心转着玩。
她正玩得起劲,冷不防小雩讲完了故事,对“风烆殿下”抱怨一番,这才看到她这不雅之行,惊讶之下大声呼喊了一声:“殿下!您干什么呢?!”
“婠漓”本来正心无旁骛地扣着小几上最璀璨的那颗用来装点日轮的殷红珍珠,那颗珍珠被嵌得十分牢固,她左扣右撬都没能如愿,正不服气地与之较劲儿呢,猛地被小雩这么一叫,分神之下一不注意,扣着珍珠的指甲一撇,只听“嘎嘣”一声,齐根截断了。
这下如同炸了水晶宫,公主殿下玉体受损,冒出的血珠子染红了这一片的水流,“婠漓”疼得心口突突直跳,眼前被血色浸染,脑袋有些发晕。
小雩的惊叫声、嘈杂的脚步声,许多人迷糊成了影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令她晕头晕脑,烦躁不已。
“婠漓”想喝一声:“别晃了!”,令众人安静,但血色弥漫,她愈发昏沉,最后挨不住,两眼一闭,脑袋一沉,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