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漓”觉得与他相处甚不自在,话不投机,看他眼不顺,便想告辞离开。谁知,他倒抢占先机,提出的要求令她无法婉拒。
“婠漓公主殿下,既然在下不便去往真泉渊,左右无事,可否去往公主寝宫一叙?”贵公子礼貌地微笑,语气虽是问询,却隐隐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婠漓”脑中蓦地浮现三个字——上位者。
只有上位者做得久了,才有这般浑然天成的气魄。他以这种语气说出的话,给人的感觉非但不是要求,还有一种恩赐般的力量,令人不由感怀涕零。
不同于神谕,那是种压倒一切的力量,是此时此处的真法,若欲违背,必遭天谴!
所以,这种感觉才更令人敬畏。
但这种感觉只影响了她一瞬,很快她便摆脱了那压迫般的恩赐之感,反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嫌恶之心。
不是因为她秉性顽劣不驯,而是比他更高的上位者之感。
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婠漓”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大概就是那位随赐婚使一道驾临北幽海的水族少主,殿下井旷,水族未来之主,她的未婚夫君。
要说她是怎么发现的,“婠漓”几乎要翻个白眼——只许他认出她,就不许她聪明一回?
眼前这位,周身上下明晃晃地写着:哪怕你是这北幽海的公主,在我眼中,依旧是个小水族姑娘。
别忘了,他可是她未来的夫君,抛开王族身份不论,这一点上便要压她一头。
“婠漓”一想到这一点便气儿不顺,对他的成见与不满早于情愫之前便已种下。
于是她硬邦邦道:“少主是我北幽海的客人,即便你有君上之旨,却一而再再而三唐突,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井旷被叫破了身份也不意外,眼中隐隐有些亮色,他制止了随侍对她的呵斥,依旧是那副温柔静谧的笑意:“公主殿下所言之唐突,真泉渊是其一,那么,再而三,意指何处?”
“婠漓”本来不想回答,以她的本意,对他鼻孔朝天地哼一声就算是给他面子,但不知眼前这人有何魔力,他这话一开口,便有一股令她不得不回答的冲动。
“婠漓”于是道:“开口便要去本殿寝宫一叙,你觉得没有丝毫问题?连凡人都懂得男女大防,授受不可相亲!”
井旷被这番话质问地愣了一下,本想抬出他们之间的婚约反驳,但想了想,还是按下,只道:“公主还是少看些凡人那些话本,他们往往借男女相防之说暗生情事,不过是虚晃一枪,欲扬先抑罢了。”
“婠漓”听了,惊异于他能说出这番话来,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输:“少主对凡人话本的套路这般了如指掌,想来也是没少翻阅了。”
井旷竟然不否认:“不错,在下曾有涉猎。图个新奇,如今已然腻烦,其中故事大多臆造夸大,看多了易令人沉湎幻想,公主还是少看为妙。”
他如此坦荡,竟令“婠漓”对其有所改观。
这话若是让别人听了,定要怒火中烧,气愤他诋毁自己心中的经典。但偏偏她所见略同,竟与他有同样的感悟。
只是话已经放出去了,公然改口太跌面子,她变只能嘴硬道:“少主果真清高!”
井旷装作听不懂她的暗嘲:“不敢当!”
“婠漓”:“……”
言归正传,既然已经识破了彼此身份,再去她的寝宫也没什么意义,“婠漓”真心觉得自己宫中那些小姑娘们都是显眼包,一个风烆便让她们桃花在脸,若是见了这等人物,大概连北都找不着了。
于是她提议,四处走走,陪他游览一番这北幽海之景,略尽地主之谊,为少主尽心。
井旷来此的目的其实并不为游览风景,更不是为她——这话说出来便有些伤人了,不过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他绝非是个留恋美色之人,此番纡尊降贵,亲自来北幽海为自己议婚,不是因为对这婠漓公主十分钦慕,实则另有筹谋。
他为人坦荡光明,其目的方才早已对她明说——真泉渊。
真泉渊是一海之海眼所在,当之无愧的海洋命脉,除只有极少数之人知晓其所在之地外,亦有重兵把守,秘法环伺,的确轻易近不得。
近年来,鲲鹏王族所在的北冥海动荡不安,水质恶化,异状频出,海洋生灵无故大量身亡,便是他们的真泉渊出了问题。
凡人寿数短如蜉蝣,曾言道沧海桑田,便是世间亘古。实则一海之消亡并非鲜见。神族领域内的海洋,不过十数万年,便干涸一回,再过十万年,会复生也说不定。
诸海如是,唯独北冥,因鲲鹏王族世代镇守,一向惊涛狂波,水汽充沛,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三圣定鼎神族以来,便从未有过丝毫干涸之象。
什么是永恒?这便是永恒。
可惜的是,这一代鲲鹏王族在位之间,北冥海竟然隐隐有了枯竭之象。
真泉渊中的海眼之变故已肉眼可见,非但不能净化水质,反而开始释放污祟,源源不断地消耗着海洋与水族灵气,无数生灵因此蒙难。
茫茫大洋,水族万万亿以计数,一时并不能引起注意,但井旷之父,当代水族君上井辛却寝食难安,唯恐这传承亘古的三界水域之巅,毁在自己的手上,故而不曾上奏天帝,而是暗暗压下了此事。
井旷身为少主,自然要为父君分忧。但他自有原则,对父君提出的借姻亲之故谋夺北幽海之海眼之事极力反对,并提出了数个缓解北冥之危的建议。
井辛一一否决,为了拉这执拗的继承人回头,曾陈明厉害,言道北冥的安危干系三界水脉,若妇人之仁,不欲牺牲那小小北幽海,日后若水族濒危,他井旷便是千古罪人。
井旷虽坚守原则,却不欲正面硬刚,表面上应承了婚约,亲自前来北幽海,实则是借探查幽海的真泉渊,寻找双全之法。
自始至终,他与“婠漓”的这一场偶遇,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但男女情缘,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即便是仙神,亦不知,在哪个不经意的转角,能遇到纠缠此生之人。
即便隔着浩瀚的海洋,这红线牵上了,便躲不开,避不过。
“婠漓”全无此间的记忆,说是带着井旷游览幽海,不过是想寻个暗处脱身而已。
所以,当她在巨大的珊瑚丛、藻林中随意穿梭,轻盈得如同一尾小小游鱼时,那种狡黠,倒不是装的。
二人各怀心事,一个不是真心游玩,一个,也不是真心带他游玩。
井旷本来不是个聒噪之人,可一路行来,见自己这未婚妻作为“地主” 连介绍都不介绍一句,只顾埋头向前,不由也有些纳罕。
他哪里知道,“婠漓”对此处并不比他熟稔多少,一座座亭台楼阁全是识得她,她却连它们的一角屋檐都不识得。
一行人说是游览,却只闻脚踩细沙的梭梭之声,以及水泡升腾,“噗”的一下的破裂之音,根本没有半分人言。
况且这水晶宫大的招人恨,走了许久,满眼都是华光流溢的宫殿,长得也都差不多,除了匾额上的题字有所不同,也实在分不出左右。
兜兜转转大概半个时辰,井旷的随侍都看不下去,数次要开口质疑,却皆被井旷按下,且他居然饶有兴味,就这么跟着她胡乱游荡。
这若是放在原主身上,恐怕早就尴尬的要缴械了,但如今在这位水族公主身上的人究竟是谁,想必大家猜也能猜得出来——虽然她自己还没想起来。
羲华可不是个能把自己逼到忍受不住才爆发的性子。可如今她依旧兴致不减,自然是她真的安之若素。
她虽然觉得自己有些违和,不像这里“水生水长”的,亦不是一个简单的“失忆”所能含糊过此时的境遇。但她还是尽量去代入自己的身份。可潜意识中,她的思绪并不顺着这幻境的剧本走,只想多走走看看 ,瞧瞧自己究竟为何会被裹挟至此地。
至于井旷么,他自然也不是寒潭之中蛰伏千年,狠厉乖张,整个人偏激堕落,连脸都不肯露的那位原主。但他这副壳子里的究竟是谁,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毕竟当时九韶欲施法破除魇珠中的幻境时,还有井焕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