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后此来并未携带仪仗,随侍们亦被她置于殿外,仅带了一名心腹女官入内。
空寂的大殿中几乎看不到人影,君后纳罕,以为“婠漓”在休憩,便命女官去探一探。
女官在后殿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织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殿中除了织机的“札札”声,别有一种絮絮的低语之声,她好奇地看过去,见到幽海来的那位公主正在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踩着织机纺织。小小的一个精致人儿被织机的阴影罩在下面,眉宇舒展,美得我见犹怜。
她上前行礼,“婠漓”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听闻君后来访,惊诧之下又有些羞怯,连忙起身整理衣裙,随女官出来拜见君后。
她这一行动,女官自然看到了她隆起的小腹,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虽然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
冥海君后却远无她这般气定神闲,尤其是在听到“婠漓”亲口所说这孩子是她未来的孙辈时,一个失手将水晶折扇跌落在地。
不怪她如此失态,毕竟神族好面子的“陋习”冠于三界,尤其爱讲个礼仪教化,虽然不似凡界人族那般讲究男女大防,授受不可相亲,连未婚夫妻相见都要避嫌,到底也是不赞成未婚先孕的,高低算是一桩丑闻。
更何况,“婠漓”这个幽海公主的地位尴尬,毕竟曾是别人的新娘,被“井旷”抢了回来,如今冥海水君也不曾为他们二人赐婚,从礼法而言,他们之间连婚约都没有。
况且,看她的样子,大概还不知晓幽海的血案。
假若她知道了,与“井旷”定会成为一对怨偶。
不过,这样想来,这个孩子的到来,倒是会对此有所缓解。有朝一日即便她知晓了幽海之事,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大概也会对孩子的父亲多一分宽容。
君后这般想着,神色稍霁,施法复原了水晶扇,合拢起来握在掌心,命人给她赐座。
“婠漓”颇有些受宠若惊,她看多了凡人的话本,其中总是描写媳妇婆母多有不合,日常时有龃龉,他们神族虽讲究一个逍遥自在,但人生在世,哪能不落入窠臼。故而,她对此种种,颇有些抵触。
幸好,这数月以来,君后不曾召见她,亦从未要求她晨昏定省,倒是给了彼此许多空间。“婠漓”假做害羞,不曾依礼主动前去拜见,而君后也乐得装聋作哑,两方相安无事。
可谁料到,君后竟然这时突然来了,她连将隆起的小腹遮一遮,挡一挡的时间都没有。更兼一个人住得久了,脑子有些锈钝,竟连法术都想不起来使用。事后她回想起那一幕幕,颇觉自嘲。
在幽海时,她明明是最为恣意洒脱张扬的性子,满幽海都知道婠漓公主骄横。如今却寄人篱下,被这般对待竟也从不自怨自艾,可见是被爱恋和母性蒙蔽了。
“婠漓,”君后开口,先是客套:“不知你在此住的惯不惯?久不来看你,是我的疏忽。”
“婠漓”努力回想了那些话本子里讲述的婆媳相处之道,恭敬地回答道:“多谢君后关怀,婠漓在此甚好!”
先营造一个乖巧的人设,拿下婆婆再说!
君后却不是这般好糊弄的,也懒得再走什么迂回路线,径直道:“你已经有了身孕,那些侍女若不是知情不报,便是过于怠慢,许久不曾近身服侍于你了。我已下令将那些侍女尽数惩戒,逐出宫去,另换些好的予你。”
“婠漓”分不清她这是敲打自己,还是真对那些侍女不满,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也明白,未婚先孕之事在神族乃是丑闻,君后芥蒂倒也是应该的。
于是,她起身离座,对君后行了一礼:“君后勿怪,此事是我故意遮掩,她们并不知情!也请君后勿苛责于他们。”
君后果然还是老辣,一句便套出了她的实话,秀眉一挑,问道:“故意遮掩?为何?”
“婠漓”为难道:“我知晓自己身份尴尬,这桩婚事本非幽冥二海的长辈所乐见,再加上……”她到底还是有些羞愧,把自己被从婚典上抢过来之事略下不提,只接着道:“再加上井旷近来军政劳心,我亦不想给他多添搅扰,便自做主张按下了。”
君后敏锐地从这段话中提取到了关键:“你的意思是,你有孕之事,旷儿还不知道?!”
“婠漓”点点头:“我不曾告诉与他。且这胎儿是近来一月才显怀的,我已月余不曾与他相见,他应是不知。”
君后点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既懊恼儿子太过不羁,做出抢亲这等贻笑三界之事便罢了,反正幽海上下已尽数缄口,但一声不响把姑娘肚子搞大之事真是有悖礼法。
更有甚者,他自己还不知道!
君后心头火起,正想着该速速将儿子召回,劈头盖脸给他一顿好骂,然后又盘算起既然木已成舟,还是该尽快给“婠漓”一个名分,否则,孩子降生出来,亦不会得到应有的待遇。不过,碍于幽海之事与她身上的海眼,这个名分还需仔细斟酌。
君后一面想,一面将目光投射在“婠漓”的小腹上,看着那隆起的形状,忽地,她心中“咯噔”一下。
“好孩子,既然怀了身孕,可累不得,快坐吧。”
女官乖觉,立刻过来搀住她,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了。
君后一直按着心中的焦急,面上不疾不徐问道:“你方才说,近一月才显怀的?那这孩子的胎龄……”
君后是过来人,前后生育过五胎,自然对鲲鹏一族的怀胎生产之事了如指掌,她都不用召海医来诊,便可推算出这孩子大概是一载之前扎根于她的腹中的,前后不会相差一月。
算算日子,正是幽海王室被灭族的那段时间。
君后眼神晦涩——难怪这前幽海公主对井旷死心塌地,一路相随,甚至情意无名无份地随他回来,原来早与他有了情缘。
可是再之前,井旷回来时是怎么说的?他说宁死也不会娶幽海公主,怎的忽然消失了一场,回来时不但带着她,他自降生便佩在身上的玉珏出现在了她的腰间,还为她兴师动众裁制嫁衣,甚至还与她有了孩子!
她是越来越不懂自己的儿子了。
君上所图为何,他不是不知道,却还是这般堂而皇之地将她带回来,且连月来他虽少回宫中,以君后对他的了解,他定是在这寝殿附近布置了人手严密护卫,休看从不露面,亦不关怀她的日常起居,倘若殿中之人遇到任何危险,定然会立刻冒将出来护主。
“婠漓”的回答扰散了她的思索,道:“已近一载了。”
君后沉重地点点头,吩咐女官:“多寻几个妥帖的嬷嬷来侍候婠漓公主,一应用度都择选最好的送来。”又对“婠漓”道:“你我本有故旧,我与你的母亲出身同族,未嫁时见面虽少,情分却在。如今你既与旷儿有了婚盟,我自当多多看顾于你。”
又道:“咱们一族怀胎不易,兼又辛苦,别看你如今仍感闲适,这小家伙慢慢地便会在腹中折腾你,你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派人来告知我。日后也万勿劳累,譬如那织绩之事,休要再碰了。”
“婠漓”的生母早逝,父君后宫中的那些嫔妃多不亲近,成长过程中甚少得到过女性长辈的关怀,如今骤然听到这样的温言软语,体内暖流上涌,眼眶湿润,对她生出了无限的好感。
“婠漓记下了。”她乖巧道。
近来她有一件事忧心忡忡,“井旷”久久不归,她原本已打算若是再无解决之道,她便要自己去求见君后。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她便趁机提出了一个要求:“君后,我已月余不曾见到阿旷了,原本不该令他为难,提出非分之求。但我身怀幽海海眼,若是长久不回到幽海净化海水,恐怕会对幽海子民有害。”她顿了顿说道:“恳请君后替我与君上传话,若阿旷分身不暇,我可自行回到幽海,三日必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