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成仁引五千羽林军迤逦入城,于绿洲城内安顿已毕。
稍事休整,他便步上巍峨城楼,行至守将贺远之身侧站定。
城头风劲,旌旗猎猎。贺远之见礼,成仁亦颔首回应。
昔日成仁戍边历练,与这贺远之有过把酒言欢的交谊,彼此间倒也算得熟稔。
于贺远之而言,天家贵胄远赴边陲,名为戍边,实为履历之上添一笔煊赫的“军功”,此中门道,他心中自是明镜一般。
这乃是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常例,亦是皇家子弟必经的镀金之路。
故而贺远之往日在行动上处处配合,务求将“皇子亲临、将士同心”的场面做得十足十、光鲜体面。
如此这般,既全了皇子的颜面,不至开罪于未来可能的至尊;
更似于无形之中,为自己日后的青云之阶,悄然垫下了一块沉甸甸、稳当当的基石。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与长远算计,贺远之早已是炉火纯青。
然今日之势,却与往昔迥异!
前有“公主毒杀皇子”案震动朝野,后有西鲁猛将拜尔阔亲率三万铁骑如黑云压境,虎视眈眈。
这般杀机四伏、山雨欲来之局,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那心照不宣、近乎儿戏般的“镀金”模样?
贺远之立于城头,目光沉沉扫过城外广袤沙原。
方才敌军那一番看似凶猛实则虚张声势、一击即退的诡异进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圈圈涟漪。
那攻势来得蹊跷,退得仓促,全无拜尔阔部素来剽悍凌厉、不死不休的作风。
城楼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寒意,吹得旌旗呼号不止。
贺远之紧锁眉头,这扑朔迷离的危局让疑窦在他心头盘踞。他深知反常即为妖,这看似不合常理的进攻,难道这次又是……?
贺远之深吸一口带着沙尘气息的凛冽寒风,手臂沉稳抬起,遥遥指向远处沙丘之上那一排沉默的庞然大物——那些寒芒内敛、引而不发的巨大弩车,侧首对身旁的成仁沉声道:
“殿下请看,那些弩车阵列森严,却自方才佯攻之后便如死物般钉在原地,再无寸进。
此等诡异行止,不知殿下……作何思量?”
成仁闻言,并未立刻望向弩车,反是侧过身,目光如深潭般投向贺远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哂然道:“贺将军多虑了。”
贺远之一怔,喉结微动,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然则……殿下明鉴,此番敌情,与往昔所历……实是大相径庭。”
言毕,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成仁的双眸,试图窥见一丝真实的想法或警示。
成仁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拂袖袍,目光掠过贺远之,投向更远处黑水城模糊的轮廓,语气淡漠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本王,并不如此认为。”
贺远之呼吸一滞,话已到嘴边,明知可能触及逆鳞,但胸中翻腾的疑虑与那三万铁骑带来的巨大压力,终是压过了对天威的忌惮。
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混在风沙之中:“可……六公主殿下……?”
话音未落,成仁倏然转首,眼中阴翳之光骤然凝聚,直直刺向贺远之,声音冷峭如刀锋刮骨:
“一个不懂事的女人罢了,还不至于……” 他话锋戛然而止,那未尽之言如同悬于唇齿之间的寒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贺远之心头雪亮。
那未出口的半句话,已然昭然若揭——这不过是西鲁王室为了在朝堂汹汹物议之下,维系那点摇摇欲坠的颜面,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场戏!
只是这“戏”,却比往日逼真的多!
一股寒意夹杂着疑虑涌上心头,但贺远之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他迅速垂眸,将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对着成仁深深一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恭谨与平稳:
“殿下洞若观火,明见万里!末将……受教了。”
然而那句“受教了”的尾音,却仿佛消散在城楼猎猎的罡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