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后十五日,盛京迎来大暑。
这是梁朝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雷雨使得地上湿热之气更重,天气闷得铺上竹簟也觉黏得慌。
暑湿之气一重,白日里上医馆的人就少了许多。
杜长卿装了红枣在杂盘,摆在柜前桌上,招呼阿城过来吃。银筝把喝完浆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里盛水时放了夏蓉蓉买的茉莉花,整个铺子里都是芬芳。
胡员外一大早就来了医馆,叫阿城去给他泡茶喝。
这个时节没有杨花飞舞,胡员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纤纤”卖得好,杜长卿自己能糊口度日,胡员外也就没有刻意来照拂生意,陆瞳也约有大半月没见着他了。
今日难得见他又来了医馆。
杜长卿从茶盘里抓了把红枣给胡员外,靠着桌柜问他:“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胡员外摆了摆手:“不吃,老夫牙疼了快一月了,请陆大夫给我瞧瞧。”
陆瞳洗净了手,叫胡员外张嘴仔细看过,才道:“虫牙。”
“那可如何是好?”胡员外追问:“老夫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实在煎熬,陆大夫可有办法?”
“我叫阿城抓点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陆瞳在桌前坐下,提笔写方子,“细辛、苦参、恶实,并煎漱。有杏子的话,食后生嚼一二枚也行。”
她抬起头,把写好的方子递给阿城:“用上几日,覆盆子点目取虫,不难治。”
胡员外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边等阿城去抓药边对陆瞳夸赞道:“老夫就说,整个西街,就挑不出第二个陆大夫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年纪轻轻,医术了得,比个男子汉还胜百倍。长卿啊,你别天天只顾着风流闲耍,年纪轻轻的,要长进。”
杜长卿翻了个白眼:“叔,我每日看着医馆,还要如何长进,悬梁刺股?”
胡员外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悬梁刺股怎么了?你爹在世时,常同我说起你是个聪明的,可惜不爱读书。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读书上,去考个功名有多好?”
“得了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没见着鲜鱼行的吴秀才,考了那么多年都没中。”杜长卿往嘴里扔了个红枣,“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么时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里都写着。”
“我命里写着我就这样了。”杜长卿嚼着红枣,“我得知足。”
这话气得胡员外胡子都竖了起来:“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陆瞳收起纸笔,问:“吴秀才?是住庙口鲜鱼行的那位么?”
胡员外奇道:“不错,陆大夫怎么也认识?”
“之前他请我出诊,去他家中给他母亲治过病。”
胡员外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顺,想考个功名教他娘高兴,可惜……哎!”
陆瞳起身走到里铺,接过阿城手里的茶壶,茶壶里煮了薄荷水,清热解暑,陆瞳斟了一杯递给胡员外,问:“吴秀才考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么?既然很差,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这话一出,胡员外立刻跳起来:“谁说的?吴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顶一的好!”
屋里众人都盯着他。
胡员外接过陆瞳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口,愤然开口:“那吴秀才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十三四岁时写的文章就很漂亮了。他资质好,记性也好,不仅是老夫,旁的小友们见了他写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们都说他这样的,何愁不挣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谁知……哎!”
他喃喃:“怎么就考不中呢?”
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杜长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说嘛,这人,各有各的命,那吴秀才命里就是个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腾什么劲儿。”
“你懂什么?”胡员外似是十分惋惜吴秀才,闻言大怒:“他这样书史皆通之人,又是这样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许是这几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齐就好了,回头让他去庙里给文曲星上两柱香。”
杜长卿嗤笑:“给文曲星上两柱香……你不如让他给主考官送两叠银票来得有用。”
此话一出,周围一静。
陆瞳看向杜长卿,胡员外愣了片刻才回神,抖着手指向杜长卿:“你说什么?”
“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别人说的。”杜长卿凑近,压低了声音,“原先我有个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还废物,后来居然秋闱中了榜。后来他自己喝醉了酒说漏了嘴,说是买通了判卷考官。”
杜长卿道:“那卖鱼的吴秀才穷得病都看不起,又没钱打点礼部的人,活该被人顶了名额,这点都看不明白,还说什么书史皆通,书呆子吧!”
“休要胡说!”胡员外一口打断他的话,“这等毁谤之言,被别人听到你我都要有麻烦的。长卿啊,你说话须谨慎,否则惹出祸事来,老夫也救不得你!”
话虽如此,胡员外的脸上却有些阴晴不定。毕竟杜老爷子过世前,杜长卿的确有一帮走马游乐的狐朋狗友,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
杜长卿耸了耸肩,低头胡乱刨着茶盘里的红枣:“叔,我当然知道这话不能对外说,不过呢,我看吴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进贡,他场场名次得往后挨,这没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点放弃。”
“你!”
陆瞳问:“既有考场乱象,为何不举告天听?舞弊可是重罪。”
胡员外欲言又止,杜长卿却无所顾忌,笑道:“没证据的事,怎么举告天听?说不准状子白日写了,写状子的人夜里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绩的都是白身的读书人,谁经得起与官府为敌?考不中不过是没了仕途,和当官的为敌,那可是要丢性命的。”
他“啧啧啧”了几声,摇头叹道:“谁叫咱们无权无势?这世道,谁是主子,谁说了算。”
胡员外脸沉沉的,似被杜长卿一番话激起怒火,却又无可奈何,隐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今后怎么样还说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注定显达!”
杜长卿伸了个懒腰:“叔你这话骗的了谁?”他想了想,“不过我听说陛下这几年对舞弊一事有所耳闻,说不定今年严审究报,还真能给吴秀才一个出头的机会。”
这话透着敷衍的安慰,胡员外脸色并未因此好转,默了片刻,他换了个话头:“勿提此事,长卿啊,最近杏林堂那头没找你麻烦吧?”
杜长卿:“没呢,都过了这么久,姓白的现在黔驴技穷,来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发愁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分给我?”
自“纤纤”开始售卖后,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许多,白守义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将所有黑锅推脱在周济身上,又将周济赶走。没了老大夫坐馆,来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阿城把包好的药材递给胡员外,胡员外接过药材,点头:“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烦,老夫给你做主。”
杜长卿笑嘻嘻应了,又送胡员外上了马车,待胡员外离开后,才晃晃悠悠回了铺子。
陆瞳在看新买的医书。
杜长卿低声自语:“谁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烦……”
银筝好奇:“如何?”
杜长卿谄媚地递一颗红枣给陆瞳:“我就让陆大夫给我做主。”
银筝:“……”
杜长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边走,小声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现在在干嘛?”
……
白守义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近几月来,他瘦了许多,连带着那张白胖如弥勒的脸也干瘪了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
文佑站在他身侧,小心给他递上一杯茶。
自打“春水生”一事过后,杏林堂声誉进项都受损,白守义不甘吃了这个闷亏,干脆找到熟药所的辨验药材官娄四,想着以熟药所的名义,将“春水生”收归官药局,没了春水生这门生意,仁心医馆自然没了进财的法子。
谁知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竟真是个有本事的,收归官药局后,竟又做出一方“纤纤”。
“纤纤”比“春水生”名气更大,眼见着源源不断的银子往仁心医馆流去,白守义夜里都睡不安稳。
他有心想再找陆瞳麻烦,那辨验药材官娄四却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瞳竟与当今太府寺卿董家有关系!
那可是太府寺卿!
白守义面色阴沉。
娄四的话又浮响在他耳边。
“上回我前脚刚收了仁心医馆的成药官契,后脚董家的人就来为仁心医馆撑腰了。逼着我把官契还给杜长卿不说,还把我好一番恐吓。”
“……后来我一打听,原来仁心医馆那个坐馆大夫,给董家小少爷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这门关系。董夫人才对她另眼相待的。”
陆瞳和太府寺卿搭上关系……
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
那杜长卿不知走了什么好运气,明明都已经快要烂到泥里,谁知道会有一个女人从天而降,将那间破医馆起死回生。让人好生眼红。
白守义思量许久,本打算另辟他径,干脆将那颇有本事的医女收于自己麾下,奈何姓陆的女人不识好歹,文佑私下里去找了陆瞳几次,都被陆瞳身边的丫头打发回来了。
眼见着这些日子仁心医馆蒸蒸日上,连盛京的官家都前去买药,白守义越想越是怄心,忍不住骂道:“诓银子的时候说什么,‘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还银子,姓娄的这条吃肉不吐骨头的狗!”
文佑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没了进项,白守义心烦意乱,他们这些下人可不敢触霉头。
正想着,门帘被掀起,夫人童氏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走过来,边道:“老爷听说了吗?杜长卿表妹来盛京了,现今就住在仁心医馆。”
“表妹?”白守义一愣。
童氏坐了下来,拿起桌上茶盏吹了吹,递给白守义。
“就是个打秋风的破落穷亲戚,只有杜长卿那个冤大头才拿她当亲妹子使。要我说,老爷,你整日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陆瞳又如此不识好歹,不如找杜长卿表妹谈谈。”
“找她能做什么?”
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医馆赖着不走,我瞧着可不只是图那一点小恩小惠,陆瞳和杜长卿又不清不楚着……”
“杜大少爷一向风流,难免后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陆瞳赶出去…….”她一笑,“没了陆瞳,那仁心医馆,不就不足为惧了嘛?”
白守义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开口。
“你说的有理,是该找她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