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这场雪到五更停了。
一夜过去,满城覆白。
昨夜宫里不知发生何事,一大早,全城戒严,西街前后都有城守备的人巡逻来去。
胡员外令府上小厮来仁心医馆给陆瞳捎了句话,说是太医局春试一事名额已托人去办了,正在想法子通融,不日就有消息传回,请陆瞳耐心等待。
陆瞳包了几副补养身子的药茶让小厮带回去给胡员外,阿城见了,犹疑问道:“陆大夫,您真的打定主意想去翰林医官院吗?”
小伙计满眼不舍,陆瞳还没说话,银筝先揉了揉阿城的脑袋,宽慰道:“人往高处走嘛。”
阿城低下头,闷闷开口:“你们这一走,医馆里又只剩我和东家两个人了。”
陆瞳与银筝来仁心医馆大半年,莫说是阿城和杜长卿,西街众人都早已习惯她二人存在。真要乍然离开,想想也觉得冷清。
银筝看了看门口,岔开了话头:“不过,东家什么时候才来医馆?”
自打得知陆瞳要参加春试以后,杜长卿就没再来过医馆,只派阿城来守店。众人连他影子都瞧不见。
阿城惴惴看了一眼正翻开医籍的陆瞳,低声解释:“东家生气得很,昨天骂到半夜才歇,这几日应当不会来了。”
银筝一怔,撇撇嘴,小声道:“气性还挺大。”
……
雅斋书肆位于西街靠鸣磬路尽头的一处暗巷。
书肆修缮得并不如名字清雅,一眼望去像间饭堂。四周并无书画装饰,大堆书籍随意堆在屋中门前地上,书肆主人洛大嘴披着件大袄,翘着腿坐在门口啃鸭骨头。
正是清晨,时辰还早。雅斋书肆尚未开张,洛大嘴坐在书肆门口,脚下生盘炭火,一面啃卤鸭骨,一面用铁钎串着烤红薯。
铁钎串得粗糙,囫囵往柴火上一塞,焦糊焦糊的香气并着黑烟一道从巷子深处窜了出来。
“呸呸呸——”有人刚走到巷口就被铺面黑烟熏了一脸,骂道:“什么东西糊了?”
洛大嘴一抬眼皮,见一穿樱色夹袄长衫的年轻人捂着鼻子走过来,在雪地里如只鲜亮膨胀的黄鹂鸟,顿了顿,没什么热情地招呼:“杜掌柜啊——”
来人是杜长卿。
杜长卿走到雅斋书肆跟前,一瞥眼瞧见被炭火里被烤得焦黑的红薯,问:“烤牛粪呢?”
洛大嘴白他一眼:“咋,想吃?”
“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杜长卿摆了摆手,抬脚往书肆里走,“书肆里生炭盆,你也不怕一把火把自己点着了。”
洛大嘴扭头,见杜长卿小心翼翼迈过脚下堆积的书卷,站在书肆中间,遂放下手中铁钎,站起身随他往里走,边提点:“小心点,别给我踩坏了。”
杜长卿“嗯嗯”了两声,在书肆里转了两圈,回头问洛大嘴:“你这医书放哪里?”
洛大嘴皱起眉,狐疑横他一眼:“你要买书?”
雅斋书肆在西街开了多少年了,杜长卿除了幼时被杜老爷子拎过来买几本字帖外,从不踏足此地,用他的话说,此地纸霉味儿太大,一进来熏得人头晕眼花。以至于洛大嘴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看。
杜长卿并未察觉书斋主人的不快,摸着下巴道:“来年不是要太医局春试了?你这书肆里有没有什么春试学生买来温习的医籍药理,拿出来我瞧瞧。”
西街做生意的商贩多,如胡员外那般吟风弄月的雅客稀少,洛大嘴这间书肆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大多是靠着那些贡举下场的考生。
那些考生,总要来买些为贡举准备的考卷书册,到后来,雅斋书肆就不怎么摆诗集辞赋,多摆些策论书目,专为贡举做准备。
杜长卿也是来这里碰碰运气。
啃鸭骨的动作一顿,洛大嘴上下打量他一眼:“真他娘太阳打西边出来,什么时候你也要发奋读书了?”
杜长卿没好气道:“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要看了?我朋友看!”
“你还有这样上进的朋友?”
杜长卿怒道:“到底有没有?”
洛大嘴把手上鸭油抹了抹,往书肆里头一指:“都在那。”
杜长卿走近洛大嘴指到的书架。
这书架不大,比起策论书目来少得出奇,稀稀拉拉甚至摆不满一排。
杜长卿拿起一本,医书看起来很旧,像是许久没被人翻阅,堆了层薄灰。
吹了口封皮上的灰,杜长卿问:“怎么就这点?”
洛大嘴耸耸肩:“城里好多医书都收在太医局书苑,流出的不多。这够齐全了。”
梁朝医术医理,除了太医局的那些学生有专门的先生讲授医理,大多民间的大夫,全靠一代一代老医者亲自教授相传经验,这也是如今平民中那些医术超群的神医大夫,多是白发苍苍耄耋老者的原因。
经验总要时日累积。
普通大夫没有太医局先生们九科悉心教授总结好的医理,全靠师父和自己慢慢摸索。一本好医籍是很珍贵的,很难流传到市面上。
雅斋书肆这书架上的几本医理,其实也只是一些基本医理,算不得多精妙。
杜长卿皱眉看了半晌,终是无奈,只得把书架上仅剩几本医籍全都揽下,往桌柜上一拍:“多少银子?”
洛大嘴扫了一眼:“给二两吧。”
“二两?”杜长卿一蹦三尺高:“你怎么不去抢!”
“嫌贵别买。”洛大嘴拿起书,慢条斯理往书柜上一本一本回放,“读书人的东西,哪有便宜货?”
杜长卿见状,一把夺回对方手中医籍,一面从怀里掏出个碎银子扔桌上,骂道:“谁说我不买了?就这么几本破书卖二两,你心肠忒黑,不行,你得送本少爷点搭头!”
洛大嘴面露鄙夷。
杜长卿软磨硬泡。
终是耐不住杜长卿在书肆里跟前跟后影响生意,无奈之下,洛大嘴起身走到屋里,从角落堆在一起的杂书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叠蓬乱卷册。
杜长卿狐疑:“这是什么?”
“你不是要搭头吗?”洛大嘴把卷册往杜长卿怀里一按,连同方才的医籍一起,边把杜长卿往门外推,“这是‘盛京太医局春试历年卷题精解’。有了这个,你今年春试势必独占鳌头!”
“真的?”杜长卿尤不信,“谁写的?你是不是糊弄本少爷?”
门外积雪深深,洛大嘴站在书肆门前,冲他挤眉弄眼一笑:“是啊。”
紧接着,“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杜长卿:“……晦气!”
……
盛京的雪在西街积了半尺,便要阻拦过路人的马车。在豪门贵邸,就成了锦上添花的装饰。
太师府中,假山处梅枝覆上深雪,花枝经不住积攒的沉雪,簌簌落尽身下池塘,池中锦鲤动了动,长尾在涟漪中划过微光一点。
有老者站于亭中,抬头远望。
盛京雪后茫茫,往东边是皇城方向。朱墙在灰淡云色下显出一点鲜亮影子,又很快被更深的银白覆住。
老者垂首,低低咳嗽两声。
昨夜有刺客夜闯宫门,欲行刺东宫,却让刺客在禁卫眼皮子底下逃走,今日城内戒严,天子震怒,朝中人仰马翻。太师戚清却在几日前因感风寒告假,堪堪避开此桩风波。
管家自身后上前,替戚太师披上氅衣,垂手道:“老爷,宫中传出消息,太子殿下昨夜受惊,卧床不起,陛下急召殿前司各司禁卫入宫。”
“陛下当年行事到底孤绝,而今自然心虚后怕。”老者收回目光,叹息一声:“多事之秋啊。”
管家道:“奴才已按老爷吩咐交代下去,近几日勿让少爷和小姐出府。”
戚太师点头:“城中不太平,小心为上。”
许是提到戚玉台,教管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管家看向面前人,低声道:“还有一件事,老爷,先前托人打听的柯家良妇一事,有眉目了。”
此话一出,戚清岿然不动的身影轻轻一动。
“如何?”良久,他问。
管家将腰弯得更低,温声答道:“柯家良妇名叫陆柔,并非盛京本地人,家住常武县。打听的人回禀说,陆柔爹娘都已过世,弟弟陆谦在一年前入京时因窃人财物凌辱父母被打入地牢,处以极刑。
“除此之外,陆家这些年并无其他亲眷走动。”
“哦?都已死了?”
“是的,不过老爷,小的还打听到一件事……”
戚清神色一顿。
“常武县八年前生了场时疫,一整个县里好人几乎都没逃过,这陆家却不知走了什么好运道,一家四口都还活得好好的。”
管家道:“此事古怪,陆家家资贫寒,整个常武县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偏偏陆家无一人折损。然而当年常武县时疫凶猛,活人死绝,有关陆家过去知情人都已不在,据新搬来的县邻所言,听不出有何问题。”
知晓陆家过去的人都已死绝,自然掏不出有用消息。
久久沉默。
戚清沉吟片刻:“陆家没有其他亲眷?”
管家摇了摇头,又看向戚太师:“老爷是怀疑……”
“陆家一门已死绝,如果有人想用陆家做刀,必然要找陆家在世亲眷。况且……”
戚清淡道:“古有孝子为父报仇,若陆家后人仍活于世,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转过身,满头银发与身后长雪融为一体。
“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