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
又是五年一度的青云宗新弟子大选,宗门口早早就挤满了来参选的车驾。
长着翅膀的天马打着响鼻,喷火的狮兽甩着尾,五彩的驼鹿用角抵着对面的六牙白象,还有一种奇特的小型飞车,像小飞船似的在空中来回飘荡。
“号外!号外!”
“此次大选,妖界《鹿冥学院》将会派出三十名新弟子来咱们这儿做交换生!!”
一声大喊,惊得本就喧闹的人群越发热情高涨。
“真的假的?听说那可是由妖帝一手创建的百年学院呢!!”
“真的真的,听说这次,连魔界和鬼界的天骄们也会过来,可有的热闹了!”
“为什么呀?往年也没这么热闹啊!怎么今年全来啦!”
“嗐!这你都不知道?听说是为了来祭奠咱们青云宗百年前飞升的那位老祖呢!”
“哪位老祖?你说的不会是当年和妖魔两位帝君,联手诛邪的灵华上仙吧?”
“那可不,青云宗老祖千千万,但能飞升的至今也就俩,一是青云老祖,二嘛,就是这位灵华上仙!”
“说到这位灵华上仙,那可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据说她不仅曾是四界的第一美人,还曾与妖帝和魔帝都成过婚呢……”
哗然声起。
一群新弟子聚在一起,聊起了百年前的灵华上仙,和那场惊心动魄的四界大战。
一名少年坐在牛车上,嘴里嚼着根狗尾巴草,本是安静地听着他们讨论,却在听到灵华上仙的性情外貌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胡说八道!谁说灵华上仙是清冷挂的?她明明是活泼灵动,光艳明媚那挂的!”
那中间说得正起劲的少年不乐意了,“哪里来的乡巴佬?说的好像你见过灵华上仙似的!去去去,一边儿去!”
“我……”少年略语塞,捏了捏勒肩的包袱,“我虽然没见过,可我祖父和祖母见过!他们以前还是灵华上仙的朋友呢!灵华上仙当初来我们镇的时候,还救过他们呢!!”
“哈哈哈!!”周围轰然大笑,显然不信他的话。
少年脸憋红至耳根,“我说的都是真的!!”
笑声却更大了。
正当少年窘得几欲钻地时,“咚咚——”
山顶传来几声震天钟响,刚才还哄闹的人群,转瞬间就一窝蜂地朝着山门涌去。
少年被挤得摔倒在地,跌跌撞撞爬起来,还不忘委屈嘟囔:“我说的都是真的!”
~
山门口,几百个筑基青衣弟子御剑一扇排开,组织着混乱的人群排成几列蜿蜒长队。
烈日炎炎,熏风蒸浪。
正当小家伙们热得受不了时,突然有人指着空中大喊一声:“看!!妖界来的巨型飞舰!!”
众人抬头一看,一艘巨大的金红色船舰从空中飞过,掠下一大片阴影,船头站着的几个人影,发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真是什么颜色都有,果真是从妖界而来。
众人惊呼中,又有一阵‘当啷当啷’的骨铃声响,一条暗沉沉的骷髅辀从乌云中穿行而出,辀体罩着层黑雾,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幽冥界来的!!”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惊呼,“看那边?!魔界的《晨曦学院》也派人来了!”
众人一转头,却又见一艘冰晶玄莲魔艇乘着紫云而来,挂在船的人一律披着黑色斗篷,有的头上长角,有的没有,正前面领头的则是一个红毛卷发的魔。
就这么几下功夫,又有几艘其他宗门赶来的飞舰从空中掠过。
真是百花齐放,鸢飞鱼跃,各不相同。
临仙台上空,云幡飘动,瑞霭缤纷,数十只洁白如雪的仙鹤飞旋盘绕,清唳长鸣。
早就等候多时的首席弟子御剑向前,身姿颀长,玉冠高束,含笑的面容既让人觉得温润端雅,又让人觉得清贵无双。
待接待完新来的贵客后,他才御剑回身,落至云霄殿前,看着殿内负手而立的一道身影,伏身一礼道:
“禀师尊,各界尊者都已来到,还请您前去主持大局。”
那人一袭月青色广袖长衫,白色的发丝垂落在背后,发间插着一根精致玉簪,仰头看着一幅画像,沉静不语。
那画上画着一名女子,白衣红帛,飘逸似仙,飞升向月,却是背人而立,没有面容的。
据说这是师尊亲手所画的灵华上仙飞升图,挂在这里,已有百年了。
许久,那看画的男子轻应了一声“知道了”,便一拂衣袖,消失在原地。
再现身时,已出现在临仙台最高处。
衣袂轻飞,俊目端严。
台下弟子齐齐拜礼:“拜见紫霄真人!”
他轻抬手,袖袍轻飘,“起。今日是青云宗弟子大选,亦是战后百年之纪,尔等当谨守道心……”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调平稳却自带威严。
“……砥砺向前,勿忘先辈洒血卫道之艰,亦不负自身天赋与初心。”
“哇!也没人说过,青云宗的掌门长这么好看啊!”
正讲时,一只妖界小花妖不合时宜的惊叹声响在台下,瞬间引得众人都朝她看去。
那妖界跟来的学院长老,忙去扯她袖子,“住口,不得无礼。”
站在台上的紫霄真人却只是微微一笑,“无妨,少年心性罢了,不必拘着。”
那小花妖也是个大胆,立刻便好奇地问道:“那真人,传闻说您对飞升的灵华上仙情根深重,是以才终身不娶,这是真的吗?”
众人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敢问这样的问题,场间顷刻一片寂静。
台上男子沉默在原地,墨澈的眼眸轻轻转动,脑海里似又浮现曾经的一幕幕。
“仙长,考虑一下做我的双修对象嘛,不吃亏的。”
“阿最,我心悦你,喜欢你,恋慕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恨你,我恨你!最恨的人就是你!”
“阿最,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你不能期望一捧冬天的雪存留在夏天再融化。”
“呦呦,别丢下我,求你……”
“你能不能……回头再看我一眼?”
新年的愿望啊,不过是唯愿旧雪逢春,山川长明,与尔提灯望白首。
可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啊……
已经满是华发,成了掌门至尊的陈最,看着台下不知世事,天真烂漫的女孩,喉间微哽,眸光不自觉泛湿,却是笑着,毫不避讳地承认:
“是,我深爱于她,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一直都深深地爱着她。”
此言一出,所有青云宗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他们威严清凛的掌门口里说出来的。
虽然知道这么个八卦,但乍然听到正主亲口承认,所有人还是被惊得愣住了。
“可是……我阿祖说,当时最喜欢灵华上仙的,应该是一个叫云晨的前辈,和一个叫乌林的前辈才对。”
一道少年声弱弱的响起,打破了现场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都目光转向他,小花妖好奇道,“你是哪里来的傻小子?”
“我……”被这么多人看着,少年红了耳根,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来自凤翔镇,此次是特地来参加大、大选的……”
“哦?凤翔镇?”又是一道清朗之声远远传来。
来人一袭暗朱红色底袍,上锈金橙蟠螭暗纹,华贵内敛,威严而不失仙家气度。
弟子们又再次见礼:“拜见星罗道尊!”
那人摆了摆手,一双桃花眼微弯带笑,继续问那少年,“你阿祖是谁啊?为何会这么说?”
少年口齿清晰道:“我祖父叫穆肖,是个半妖,我祖母叫周彤,是个人族。他们说,当年就是灵华上仙和两位前辈救了他们,所以,后来才会有我父亲,才会有了我,要我生生铭记前辈们的恩情,没齿不忘。”
“穆肖……周彤……”过于久远而陌生的名字,从唇齿间绕过一遍,沉封的记忆似也随之漫过恍惚的眼前。
那一年,她才刚十六岁,而他也不过才十九岁,云晨十八岁,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三人竟一去凤翔镇就遇到了拥有化神修为的青龙妖。
几番生死争斗,历尽千险才总算保住性命。
那少女却在那时告诉他:“吾身虽小,但藏须弥。”耀眼而不可直视,照得他一颗悸乱生秽的心无处躲藏。
乌林停顿几许,看向那少年,声音微哑道:“那你祖父祖母如今可还健好?”
少年叹气道:“他二老前年刚过世……”
“过世了……”轻微的低喃,竟恍如隔世。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忽然而已。
再抬眼时,他已眼眶微红,却笑着指了指那少年,“这小子是个好苗子,便记在我名下吧。”
…
大典过后,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晚霞荼靡,他又回到了那条小巷,看着那小楼上的三个字怔怔发愣。
【春香楼】
已过百年,当初重建的小楼又变得破败,踏过门口时,门上的牌匾落下来,溅起一大片灰尘。
他仿佛又听到少女惊诧诧的声音。
“这就是你说的春香楼?又大、又舒适、风水上佳的极品宅院?”
而那少年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回道:“这难道还不够大?风水还不够好?住几天习惯了,你会发现别有一番风趣的。”
“哎哎,你别走啊!”少年拦住那要走的少女。
少女气恼地跺脚:“你说的跟你带我来的这是一个东西吗?什么又大又舒适还风水上佳的顶级宅院,我告诉你,你这是诈骗!”
…
他呵呵地笑起来,再转眼,两个年少的人跪在蒲团上,结拜为兄妹。
“我鹿呦!”
“我乌林!”
“今日结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今后我就是你哥哥了,乖,叫哥哥!”
“不叫,感觉好别扭啊。”
“叫一声嘛,叫一声,谈好的灵石我给你加一层怎么样?”
“这可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绝对说话算话。”
头顶落英缤纷,一大一小两个透明的身影从他身前穿过,却只留下一条孤长的影子。
他顿了顿,蹲下身,捡起那块牌匾,用布条缠了缠,再次挂了上去。
跨过门槛。
里面的摆设几乎没有变,从前与她一起栽种的那棵小树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扶苏的枝叶,浓翠蔽日,疏漏下稀薄的阳光。
这里的每一寸地,每一片瓦,一草一木,只要轻轻一扫,就仿佛曾经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我乌林,会把鹿呦当成自己最亲最重要的人,尽我所能,竭我所有,护她一生周全,全她一世喜乐,若违此誓,身死道消,魂无所归!”
“你们修仙界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发誓啊……”
“不是,什么叫都喜欢这么发誓?除了我,难道还有谁在你面前发过誓?”
“呵呵,没有……我看话本子里那么说的。”
“又是话本子?你到底有多喜欢看话本子?”
“我就喜欢,你管我!”
“你是我妹妹,我不管你,谁管你!”
…
恍惚间,又是几个少年人坐在花楼里,共举杯盏。
“那就祝我们几个的友谊长长久久,永世不灭!”
当啷,明月当空,杯盏碰撞,清脆的响声仿佛仍敲击在耳边。
一滴泪,落在被擦拭的木牌上,男子似再难坚持,扶在桌案上,肩膀微颤,轻轻捂住了不停渗泪的双眼,嘴角却轻扯了个笑,似哭似笑。
“小没良心的,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回来看一看……”
“你都不知道,哥哥有多想你……”
他念了一辈子,心思藏在了心里一辈子,却始终不敢吐露一点,一直告诉自己,做个哥哥就好了,不要奢求太多,不想念想太多。
可后来,知道自己与她其实是有婚约时。
那潜藏的不甘就统统都钻了出来。
原来,如果不是那般造化弄人,他与她本该青梅竹马,早早互定终身。
再后来,他以为她死了。
他抱着他的灵牌,以八抬大轿之礼,风光迎入顾府,那时,他便想。即便只守着一个牌位一辈子,也足够了。
而今,他也确然是守着一个空有的名分,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但他不悔,也不怨。
人生总有许多抉择,他能有这么多回忆,已是上天对他的垂怜。
…
另一头,一座小坟包前,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拎着几瓶酒和几碟小菜,摆放到坟前,慢慢跪坐下来。
“元灵啊,”酒杯倾洒,透明的酒水溅落在地,来人声音嘶哑,“你不是跟我说,你是锦鲤转世吗?怎么那场大战,就没能躲过去呢?”
夕阳如血,洒红半边天幕,亦如当时几人在青云宗打完比赛的那一天,那时的天,也是这么红的。
“你说你,胆子明明那么小,干嘛冲那么靠前呢……”
男子说着说着渐低了声,用右手捂了捂自己空荡荡的左臂,沧桑的脸上划过泪,
“你都不知道,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有点喜欢你了……可当时我断了左臂,不敢告诉你,却不曾想……”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哽了一下,“却不曾想,再见你时,已在小小的小包里了。”
“早知道,我说什么,也要先告诉你……”
“可是人生没有早知道。”顾景明掏出一颗留影石,用手指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看着里面的一张张合影,不知不觉便笑出了声来,笑着笑着便又哭了起来。
火红的天幕下,云幡飘动,衣袂飞扬,一张张年轻肆意地笑脸挤在画面里,各自摆着自以为酷帅的姿势,就这样,定格成了永恒。
但如今,还留存在画里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覆去的少年时光,也再也回不到从前。
江行舟在大战落下旧疾,在十年前就已过世。
秋允之亦死在了那场大战,薛玉宸……他的六哥……自那以后,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未见过他身影。
乌林成了长老,又做了天机阁的阁主,却将顾家的担子全都甩给了他。
真讨厌,他本想混吃等死一辈子的。
却还是不得不担起家主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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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看着下首百官的男子,抬了抬手,“还有事要奏吗?没事就赶紧退了,没得耽误朕睡觉。”
一身玄衣纁裳,头戴黑色衮冕,穿得霸气威压,长得精致白皙,天生一张少年娃娃脸,却坐没坐姿,整个人都快瘫在椅子上。
御史大夫看着他这样就来火,要是冥帝还在时,哪会是这样!他重重咳一声:“陛下!注意仪态!”
凌玉眼睛都阖上了,又被他吓一跳,半睁不睁撩开一线,无语道,
“不是,你们怎么还在?这么晚了,不赶紧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可劲折腾朕做什么?这么些日子,妖界也挺太平的啊。”
牛奉常咳一声:“陛下,今日是先帝的祭日。”
凌玉愣愣地哦一声,摆手站起来,
“行行行,待会朕就带百官前去祭祀台。
但你们这老先帝先帝的叫,倒整的他跟我老子似的……
当年要不是他突然撒手没了,老子用得着接下这烂摊子这么多年吗?
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们赶紧物色新帝人选,老子要罢工不干了!”
苍天,让他打仗他兴奋地能徒手耕出一千亩地。
让他做妖帝,还一做做这么多年,人早就萎了好吗?凤渊倒潇洒,现在继承了掩月阁天天游山玩水,就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破宫里。
好在……
当初云义留下的一幅画,也被他继承了。
也算聊有安慰吧。
下了朝。
凌玉来到暗室,看着墙上的那幅少女图,手心拂出了一只女子样式的珠钗,对着那画像高喊了一声:
“欸,小丫头,我喜欢你,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很喜欢很喜欢,知道不?”
但画里的人哪能回应他,他便摆了一杯酒,一边喝,一边跟她唠嗑着,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做了些什么。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婵绥宫怎么就那么冷呢……冷得让人心口都凉了……你说,云义那小子是怎么忍这么多年了?”
“都说你飞升了。”
“那你倒是显显灵啊,天天给你供着,也不知道带着他来看看我。”
“不就是当初啃了你几口嘛,大不了,让你啃回来呗……”
醉了酒的人趴在桌上,墨发凌乱淌了一桌,泪也随之没进衣袖,声音越来越低,“该死,我真的想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