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的喧嚣随暮色沉降,玉帝褪去镶金龙纹的朝服,换上一袭素色云纹锦袍,独自一人踱步至后宫的“揽星台”。台边的仙芝沾着夜露,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夜风拂过,却吹不散他眉间沉沉的郁结——白日里,雅琼泛红的眼眶、提及九位哥弟惨死时颤抖的声线,像一根细针,反复刺着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他抬手望向夜空中最亮的那几颗星,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九只金乌舒展着鎏金羽翼,在云端追逐嬉戏,羽翼划过处,留下一道道璀璨的光痕,鼻尖不由得一酸,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角。
“陛下,夜凉露重,怎独自在此吹风?”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后土娘娘端着一盏盛着“月华露”的羊脂玉盏,缓步走来。她将玉盏轻轻递到玉帝手中,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今日雅琼求您为九位皇子讨公道,定是让您烦心了吧?”
玉帝接过仙露,指尖触到玉盏的暖意,却未饮,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声音低沉如被云雾包裹:“朕身为三界之主,能平定星河浩劫,护得万灵安宁,却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当年九子陨落,朕虽知后羿是为救万民不得已出手,却总觉得,对不住九子,更对不住长眠于星河畔的羲和啊。”
后土娘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此言差矣。当年九位皇子贪玩,一同化作骄阳升空,三界赤地千里,河流干涸,庄稼枯死,百姓哀嚎遍野,若后羿不出手,不知要葬送多少生灵。您事后贬他入凡间,禁他永世踏足天庭,已是权衡三界利弊后的公允之举。雅琼年幼时亲眼目睹兄长惨状,执念难消,本就情有可原,但仇恨最易伤人伤己,您若此时被旧日恩怨牵绊,乱了‘护佑众生’的分寸,才是真的辜负了羲和娘娘的托付。”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夜空中流淌的星河,那里泛着淡淡的绿光,是万灵之心在滋养受损的星球:“如今星河初定,万灵待哺,雅琼前往凡间寻后羿转世,求的不过是一个‘说法’。您让杨戬随行,既护了她的周全,又守住了‘不滥杀’的初心,已是当下最好的安排。过去的事,终究要让它过去,若是一味沉溺仇恨,反倒会让三界重回动荡,辜负了您与将士们平定战乱的心血。”
玉帝望着杯中渐渐平稳的月影,沉默良久,终是轻轻点头,将仙露凑到唇边,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未驱散心底的滞涩:“你说得是。只是……每当想起羲和临终前,将九子托付于朕时的眼神,朕便难安啊。”
回到寝殿时,玉帝依旧心绪难平,榻边的仙灯燃着微弱的光,他辗转许久,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朦胧间,一股温暖的光晕包裹住他,仿佛置身于当年的“扶桑宫”——殿内的梁柱缠着鎏金藤蔓,藤蔓上开着会发光的扶桑花,花瓣飘落时化作点点金粉;天花板上缀满了仿星辰的夜明珠,投下柔和的光晕;殿中央的玉柱上,还刻着九只金乌展翅的浮雕,正是九子幼年时的模样。熟悉的暖意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羲和最爱的“忘忧香”,眼前缓缓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羲和娘娘身着绣着金乌图案的云锦罗袍,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发丝间别着一支星辰点缀的玉簪,鬓边垂着几缕银丝,却依旧难掩温婉。她手中牵着一盏琉璃灯,灯内跳动的火焰泛着金色,照亮了身后九位少年的身影。
九位少年个个身着赤金战甲,战甲边缘绣着流云纹,胸前嵌着小小的太阳图腾,只是战甲上沾着几分星尘与暗色的痕迹,像是当年坠落时留下的印记。他们眉眼间带着与当年金乌如出一辙的灵动,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身形也比记忆中单薄了些。见玉帝看来,年纪最小的老九仁璟下意识往羲和身后缩了缩,却又好奇地探出头,小手紧紧攥着兄长的战甲衣角。
“陛下,别来无恙?”羲和娘娘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戚。她伸出手,轻轻拂过身边老大伯瑝的发丝,指尖触及之处,伯瑝战甲上的暗色痕迹泛起微光,似在消散又似在挣扎,“臣妾在星河畔沉睡数千年,魂魄与星河相连,日日能听到九子神魂在阴间的呜咽。他们说,阴间的忘川水太冷,浸得神魂发疼;奈何桥边的‘噬魂雾’总缠着他们,想抹去他们的记忆;连孟婆都劝他们饮下忘川水,忘了天庭,忘了自己是谁。可他们总说,不能忘,要等着父王接他们回家,要帮雅琼妹妹守护星河。陛下,他们毕竟是您的骨肉,魂归阴间数千百年,连个安稳的归宿都没有,这份苦楚,您怎能忍心?”
玉帝望着眼前的九位少年,他们的面容与记忆中孩童时的模样渐渐重合——老大伯瑝总爱抢着为弟弟们遮风挡雨,每次闯祸都第一个站出来承担;老二仲琅最擅长用羽翼编织光网,曾用光网为雅琼捕过天上的流萤;老三叔琨喜欢钻研星辰轨迹,常拉着弟弟们在扶桑宫的屋顶看星星;老九仁璟年纪最小,总爱黏在雅琼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姐姐”……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他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羲和,朕……朕这些年,从未忘记他们,只是当年局势复杂,朕若为九子追责,恐难平三界非议,只能先将此事搁置,可朕夜夜都在盼着能有机会,让他们重归安宁啊。”
“陛下不必多言。”羲和轻轻打断他,语气陡然坚定,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她抬手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灯,灯内的火焰忽明忽暗,“臣妾不求陛下将后羿挫骨扬灰,毕竟他当年救了三界生灵,可九子不能白死!他们坠落前,已察觉凡间酷热,正合力收敛仙力,只是仙力刚散,后羿的箭便到了,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如今星河初定,三界趋于安宁,正是整顿阴阳秩序、安抚亡灵之时。您可派仙使前往阴间,面见阎君,查清九子神魂的下落——他们本是天庭金乌,仙魂自带金光,本不该被阴间的阴寒之气侵蚀,定是有人暗中作梗,才让他们困在阴间,不得转世。”
她身后,老大伯瑝上前一步,对着玉帝深深一拜,战甲上的金纹因情绪激动而闪烁,似有金光要冲破战甲上的暗色痕迹:“父王,当年我们贪玩,一同升空酿成大祸,我们认!可我们真的在改啊!坠落时,我让弟弟们都闭上眼,想着哪怕魂飞魄散,也不能让仙力伤及凡间百姓。可后羿根本不给我们机会,一箭射碎了我的仙核,若不是母妃用最后一丝仙力护住我们的神魂,我们早已灰飞烟灭!如今在阴间,每日要受‘蚀魂鞭’之苦,就因为有人说我们是‘祸乱三界的金乌’,不配入轮回。父王,我们不求回到天庭当皇子,只求您让我们堂堂正正地走一次轮回,哪怕转世为凡人,守着一方土地安稳度日;或是留在星河畔,做个小小的护星使,帮雅琼妹妹打理星球,总好过在阴间日日受辱啊!”
话音刚落,老九仁璟红着眼眶,拽了拽羲和的衣角,小脸上满是委屈,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母妃说,雅琼姐姐在星河当守护使,每天要修补星球的裂痕,还要照顾那些受伤的生灵,很辛苦。我们想回去帮姐姐,想看看父王,想再看看天庭的太阳——阴间没有太阳,好冷好黑,我们都快忘了温暖是什么感觉了。”
其他七位少年也纷纷上前,老三叔琨从怀中掏出一片残破的金羽,那是当年他的羽翼碎片,如今已泛着淡淡的黑色:“父王,这是我当年落在凡间的羽毛,后来被阴间的小鬼捡到,当成了‘罪证’。您看,羽毛上还留着我们收敛仙力的痕迹,我们真的没有想害百姓啊!”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有的展示着战甲上被阴寒之气侵蚀的痕迹,有的红着眼眶回忆着在天庭的日子,殿内的暖意仿佛都被他们的委屈染上了几分悲凉。
羲和娘娘握住玉帝的手,她的掌心带着扶桑木的暖意,却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目光恳切如星辰:“陛下,九子是您的孩儿,也是天庭的金乌。您平定星河,护得万灵安宁,更该护好自己的骨肉。求您,派仙使去阴间一趟,不仅要查清九子的下落,还要向阎君讨个公道——为何同为天庭皇子,九子却要受这般不公待遇?为何有人要刻意打压他们的神魂,不让他们转世?还要让后羿的转世知晓,当年他的‘大义’,背后是九个孩子的冤屈与不甘!别让九子在阴间苦苦煎熬,也别让雅琼独自背负这份执念,她一个小姑娘,在星河守了这么多年,看着别的生灵有亲人相伴,却只能对着星星思念兄长,太难了。”
玉帝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感受着羲和掌心的温度,听着九位少年带着哭腔的诉求,看着他们战甲上的伤痕、手中残破的金羽,心中的郁结瞬间化作洪流,冲散了所有的犹豫与顾虑。他重重点头,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羲和,你放心!朕明日一早,便派杨戬带着‘镇仙印’与朕的御令前往阴间,面见阎君,定要彻查九子神魂的下落!若真有人暗中作梗,无论是阴间的小鬼,还是当年知情不报的仙官,朕定要将其严惩,绝不姑息!朕还要让阎君用‘还魂灯’护住九子的神魂,驱散他们身上的阴寒之气,让他们不再受‘蚀魂鞭’之苦!至于后羿转世,若他真心悔过,便让他在东荒山为九子祈福百年,守护山下生灵,以此赎罪;若他执迷不悟,不愿承认当年的仓促之举,朕也绝不会轻饶,定要废了他的‘守护执念’,让他亲自去阴间,听听九子的哭诉,尝尝他们受过的苦楚!”
话音未落,眼前的光晕渐渐消散,扶桑宫的轮廓变得模糊,羲和手中的琉璃灯火焰渐渐微弱,九位少年的身影也随之变淡。老大伯瑝还在对着玉帝挥手,老九仁璟喊着“父王记得来接我们”,羲和则望着他,眼中带着欣慰的泪光。最终,所有身影都化作点点金粉,消散在空气中,唯有九位少年齐声喊出的“谢父王”,还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玉帝猛地睁开眼,寝殿内的仙灯依旧摇曳,枕边的锦被已被泪水浸湿,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他抬手摸了摸眼角,泪水依旧温热,方才的梦境却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羲和手中的琉璃灯、伯瑝战甲上的痕迹、仁璟委屈的小脸、少年们手中的残破金羽,历历在目。他坐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窗外的夜空,心中已没了此前的郁结,只剩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决心——明日,便要为九子,为雅琼,也为长眠的羲和,了却这份数千百年的牵挂,让九子的神魂,真正得到一份安宁与公道,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天庭的太阳,依旧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