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彪心里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毕竟“兄弟”这两个字喊了这么多年,一点钱都不给,面子上实在过不去。能怎么办?谁叫他们是兄弟。
他猛地弯下腰,用力拉扯元子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三千!我只能拿这么多!你开价总得让我还个价吧?!”
元子方一听数字松动了,立刻顺势站起来,脸上却还挂着那副凄苦相,一边拍打膝盖上的灰,一边继续争取:“三千?……兄弟,再加点吧,我妈和我两个人……”
“我就这点能力!”寇大彪斩钉截铁打断他,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三千块!算我送你的!不用还!”他死死盯着元子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你若再要,打死我,也一分都没有!”
元子方见寇大彪态度坚决,脸上的凄苦瞬间收了大半。他转而拿起桌上那瓶还没喝完的啤酒,给寇大彪见底的杯子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点,语气缓和下来,试图挽回气氛:“行行行,三千就三千!兄弟的情谊我记心里了。来,喝酒喝酒,菜都快凉了……”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别扭和沉默的气氛中草草收场。寇大彪早已胃口全无,但他知道,买单的还得是他。
他面无表情地招手叫老板结账。从皮夹里掏钱时,动作有些迟缓,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几张钞票仿佛有千斤重。元子方在一旁盯着,眼神随着钞票移动。
寇大彪刚付完饭钱,把钱包塞回口袋,元子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下巴朝马路对面示意了一下,语气“贴心”地提醒:“对了兄弟,你这皮夹里钱也不够吧?对面拐角就有个工商银行。”
寇大彪没接话,只是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朝外走。元子方立刻紧随其后。
穿过马路,找到银行外的自动取款机。寇大彪推门走进狭小的隔间,玻璃门自动关上,将元子方隔在外面。元子方没有跟进去,而是很“识趣”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佯装看街景,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向隔间里那个正在操作机器的背影。
隔间内,寇大彪插入卡片,输入密码。屏幕的光映亮他紧绷的脸。他盯着那并不宽裕的余额,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按下“3000”的取款金额。机器运作的嗡鸣声格外刺耳。当钞票吐出时,他拿起那叠崭新的粉色纸币仔细数了一遍。
几秒后,他猛地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出来。
元子方立刻迎上前,脸上堆着期待与感激混合的笑容。
寇大彪一言不发,直接将那三千块钱递过去。元子方几乎是抢过去一般,手指灵巧地一捻,瞬间点清数目,随即利落地塞进自己裤兜,动作流畅无比。
钱刚入口袋,元子方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就看似随意地、得寸进尺地追问:“兄弟,谢了啊!……你卡里,还剩多少?”
寇大彪像被蝎子蜇了,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戒备,没好气地敷衍:“没多少!这钱是我每天吃饭抽烟的开销!”
元子方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怒火,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舔舔嘴唇,眼中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语气轻佻地试探:“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卡里有多少先全都借我,等我那边周转开,加倍还你!”
这话彻底点燃了寇大彪压抑已久的怒火。他感觉头皮都要炸开,冲着元子方低吼:“元子方!你他妈是要逼死我吗?!我连一双新鞋都舍不得买!你是不是真要我和你一样,去当亡命之徒才算完?!”
见寇大彪真急了,元子方立刻见风使舵,脸上堆起惯有的、看似真诚的笑,伸手拍拍他肩膀,语气轻松地安抚:“哎呀,算了算了,兄弟!急什么眼嘛?我就随口一说,开玩笑的!你放心,这钱,”他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我很快就还你!”
寇大彪看着元子方那副把钱揣进兜就万事大吉的样子,心里刚压下去的憋闷又翻涌上来。他忍不住提醒,语气里带着近乎绝望的叮嘱:“这钱……你省着点用。别到时候没钱了再来找我!”
元子方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苦笑,摆摆手:“你放心兄弟,下次我找你就是还钱的时候。”
寇大彪看他这副模样,知道再说也是无用,深深叹了口气。“那我回去了,”他声音疲惫,“你自己……好自为之。”
“那晚上真不洗个澡再走?”元子方的手指向身后浴室那亮着粉灯的招牌。
“不洗了。”寇大彪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现在只想立刻、马上远离元子方,远离这个让他破财又憋屈的地方。
元子方也不强求,嘿嘿一笑,高高举起双手,极为熟稔地拦下一辆路过的空出租车。他拉开车门,麻利地钻进去,隔着车窗对寇大彪挥了挥手。车子随即发动,载着他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夜色深处。
寇大彪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出租车远去的尾灯,心里一片冰凉和空荡。傍晚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却只觉得烦躁不堪。
他几乎能预见,那三千块钱在元子方手里根本撑不了几天。自从他们一起退伍后,他就没见过元子方坐过公交车。光是每天的出租车费,估计都要上百块。
想到这里,寇大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厌烦。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最终还是决定回那个破网吧去。至少在那里,他可以暂时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沿着陌生的街道走着,终于找到了公交车站。晚高峰已过,875路公交车来得很快,车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他投币上车,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车窗外的城市霓虹飞速向后流去,映在他有些失神的眼睛里。引擎的轰鸣和车厢的摇晃反而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起来。他开始后怕——元子方如今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虽然这次并没有对自己怎么样,但真把他逼急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连自己家住在哪个小区哪栋楼都一清二楚。今天这三千块钱,虽然掏得肉疼,但或许能买个暂时的清静?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寇大彪勉强安慰着自己,忽然想起元子方之前说的那句玩笑话:“就当出门摔了一跤吧!”
公交车到站后,他下了车,再次走进熟悉的“东方网点”网吧。网吧里烟雾缭绕,人声混杂着键盘的噼啪声。他熟练地走向自己常去的区域,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角落——果然,一个硕大的2L空可乐瓶突兀地立在电脑桌旁,像个熟悉的地标。寇大彪心里明了,蛋皮肯定又窝在那里。
他开了卡,走过去在蛋皮旁边的空位坐下。蛋皮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一边是暂停着的wwE摔角录像,肌肉猛男的动作定格在夸张的瞬间;另一边屏幕则切到了FIFAonline3的游戏交易市场,他手指飞快地滚动页面,筛选着球员卡,嘴里念念有词:“法国套我研究过了,中场都是黑赤佬,模型都很大!我现在扫点卡,强化一下阵容……”
寇大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熟练地开机,但鼠标箭头在游戏图标上徘徊了半天,最终一个都没点开。他早就没了玩游戏的心思。犹豫片刻,他打开了浏览器,下意识地再次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关于本市赌博案件的关键词。
和之前无数次搜索的结果一样,除了最初那条新闻,再也没有任何后续消息。他不甘心,又转而搜索起专业的法律条文,“开设赌场罪 判刑几年”。
弹出的法律条文和案例让寇大彪心头猛地一缩:\"组织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3人以上境外赌博,抽头渔利数额巨大或赌资数额巨大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聚众赌博\"、\"抽头\"、\"赌资巨大\"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下面关联的真实案例中,动辄三五年甚至更长的刑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关掉网页,心脏怦怦直跳。此刻他才彻底明白,违法犯罪其实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只是当初觉得事不关己,没有当回事罢了。元子方从沾上赌球开始,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自己如果再和他有任何牵扯,只会陷入无尽的麻烦之中。
他靠在椅背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但恐惧感挥之不去,反而催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与自保欲。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移动鼠标,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开始在网页上一条条地学习起那些冰冷的法条……
寇大彪逐渐意识到法律知识的重要性。就算是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也应该知道什么罪大概判几年。而他查询的那些与赌博相关罪名,只要涉案金额巨大,就不是简单的三到五年那么简单,严重的甚至可能面临无期徒刑。
窗外的夜色渐浓,网吧的喧嚣也渐渐沉寂。就在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浑身一颤,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元子方——钱这么快就造完了?还是又惹了麻烦?一股强烈的厌烦和抵触瞬间涌上心头。
他几乎是咬着牙,带着晦气的心情掏出手机。然而,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二字让他心头猛地一揪。母亲极少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涌上心头。
他急忙划开接听键,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妈?怎么了?\"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母亲焦急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语无伦次:\"小毛!你快回来!快!你爸……你爸他又发病了!抽得厉害,摔瓷砖地上,我……我弄不动他,他爬不起来啊……\"
父亲的突发状况像一只冰冷的巨手,一把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妈你别慌!快帮他按人中,我马上回来!马上!\"他捂着手机小声回复,生怕惊动网吧内的其他人。
挂断电话后,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顾不上跟全神贯注的蛋皮说半个字,立刻下机结账,像一颗被推出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网吧,把烟雾和喧嚣猛地甩在身后。
虽然家就在马路对面的老旧小区,平时慢走只要十来分钟,但此刻寇大彪却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他下意识想跑,可刚一发力,后腰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刺骨的酸麻和僵硬感,像一根无形的棍子死死顶住他的腰椎,让他根本无法迈开大步。
越是心急,那腰就越是跟他作对,绷得死紧,沉重如灌铅。他想拼命奔跑,可双腿却像陷入了泥沼,根本不听使唤,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勉强维持一种比走路稍快一点的、姿势别扭的快步移动。
这种身体关键时刻的\"背叛\"让他更加绝望和愤怒。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试图强行突破那种束缚,但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腰部更剧烈的抗议。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根本蹦不起来,连最基本的跑步感觉都已经忘记,越是用力,大腿根部传来的酸胀感就越发剧烈。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将他焦急而扭曲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每一步迈出,腰部的僵硬和无力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他心急如焚,对父亲的担忧、对自身窘迫和身体不争气的痛恨,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只能就这么一点点地、用这具不听话的身体,拼命地朝着家的方向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