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亥时,内阁首辅徐阶的府邸书房依旧亮着灯火,烛火在黄铜灯座上轻轻摇曳,将案几上堆叠的奏章映出参差的影子。
徐阶身着素色便袍,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他正握着狼毫在奏折上批注,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忽然,头顶传来极轻的衣袂破风之声,快得几乎要与烛火跳动的声响混在一起。
房梁上跃下一道黑影,蒙面人落地时足尖点地,竟没发出半分响动,唯有腰间佩刀的穗子扫过地面,带起微不可察的气流。
徐阶握着笔的手未曾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直到那黑影在案前站定,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蒙着黑布的脸,眼底不见半分惊惶,反倒带着几分批阅奏章时的从容。
“壮士这般深夜闯入老夫房内,” 他笔尖在奏折上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圆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前来送公文的小吏,“所谓何事?”
蒙面人显然没料到这位首辅大人竟如此镇定,微怔片刻后,才对着徐阶微微拱手,声音压得极低:“我家小王爷命小人前来送一书信!”
说着便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根通体漆黑的铜管,管身刻着细密的云纹,递到案几边缘,“小王爷说了,请大人看完后将信件烧毁,并命小人带话回去!”
铜管与紫檀木案几相触,发出极轻的 “嗒” 声。徐阶目光在管身上扫过,那云纹是燕藩独有的暗记,他指尖捏住铜管两端轻轻一旋,管身应声分开,露出里面卷得紧实的纸卷。
展开纸卷时,烛火恰好被窗外漏进的寒风拂得一晃,照亮纸上几行瘦硬的字迹。徐阶垂眸默读,眉头未皱半分,只是指腹在 “清淤开始” 三字上轻轻摩挲片刻,随即抬眼看向蒙面人:“回去告诉世子,老夫知道了!”
他将纸卷凑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边,迅速卷成蜷曲的灰烬,带着墨香的烟气袅袅升起,旋即被窗缝漏进的寒风卷散。
待铜盘里的余温彻底散尽,徐阶才缓缓抬眼,目光透过跳动的烛火望向蒙面人,语气沉稳如磐石:“让他安心,邵明城的雪,冻不住该开的花!”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出沉稳的节奏,字字清晰有力:“老夫定会依他信中所言行事,让他只管放心施为!朝堂之上的风风雨雨,有老夫为他周旋打点,断不会让那些明枪暗箭伤了他的根基!”
话落时,烛火恰好映亮他鬓角的白发,却丝毫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笃定 —— 这是历经三朝风浪的老臣,对后生晚辈最郑重的承诺。
蒙面人接过徐阶递回的空铜管,掌心攥得更紧,再次拱手一礼,声音里添了几分真切的敬意:“小的代小王爷谢过大人!”
言罢不再多言,足尖在青砖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墨蝶穿窗,转瞬便消失在漫天风雪的夜幕中,只余下窗棂轻颤的微响。
书房内重归寂静,徐阶却忽然直起身,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叩,眼底那抹惯常的沉静骤然破开,翻涌出滚烫的光。
他望着窗外风雪,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笑意顺着眼角的皱纹蔓延开,竟让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亮得惊人:“没想到…… 没想到这小子竟有如此胆识!”
他起身踱了两步,袍角扫过散落的奏章也浑然不觉,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连声调都微微发颤:“好!很好!” 一掌拍在案几上,黄铜烛台都震得轻晃,“看来老夫没看错人,皇上也没信错他 —— 这邵明城的沉疴,是该有把敢剜肉的快刀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几分久违的锋芒!
多少年了,朝堂上要么是淮南王那般急功近利的浮躁,要么是文臣集团明哲保身的推诿,何曾见过这般年纪便有勇有谋、敢孤身涉险的后生?
“放手去做吧……” 他望着窗外被风雪撕裂的夜幕,喃喃自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你挡一挡这邵明城的风雪!”
寒风卷着雪沫拍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应和这无声的承诺!
果然,不到卯时,天色还浸在墨色里,邵明城的北城门便传来一阵震地的马蹄声。
七百燕藩铁骑并七百只狼獒,在副统领赵武的带领下,如一道裹挟着腥风的黑色洪流骤然出现在城门外。
铁骑的铁甲在残月下泛着冷光,狼獒的黑毛上凝着冰碴,蹄声与犬吠交织成网,竟盖过了呼啸的北风。
那些狼獒皆是北境驯养的猛犬,肩高近尺,獠牙外露,此刻正竖着耳朵紧盯城门,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铁链在冻土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与马蹄踏碎冻雪的整齐响动叠在一处,硬生生在城门外织出一张令人窒息的威压之网。
骑士们单手持弓弩,手按刀柄,与座下战马、脚边獒犬形成铁三角阵势,头盔下的眼神与犬眼的凶光交相辉映!
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熬出来的戾气,让城楼上的守军握着弓箭的手都在发颤 —— 寻常军队列阵是慑于军威,而这燕藩铁骑带着狼獒的阵仗,却像一群随时会扑上来撕咬的猛兽,连飘落的雪花都似被这股凶煞之气劈开,在阵前乱了章法。
七百人的队伍,竟摆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阵脚如铁铸般稳固,雪花落在他们的肩甲上,连融化的速度都似被这股杀气冻慢了几分。
队伍最前列,三名骑士高举着丈余长的横幅,猩红的字迹在风雪中格外刺目 ——“张承宗纵子辱我燕藩,铁骑在此,必讨公道!”
那红色像是用北境战士的血调就,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守城校尉王奎在城楼上看得魂飞魄散,他不过是个五品武官,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燕藩铁骑的威名只在传闻里听过,今日亲见,才知那股悍不畏死的气势绝非虚言。
他慌忙拽过身边的传令兵:“快!快调兵!把西城门的弟兄都调过来!拦住他们!绝不能让这群丘八进城!” 声音抖得像筛糠,握着城墙垛口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城门下,赵武勒住马缰,声如洪钟:“王校尉!我燕藩儿郎守土卫疆,何曾受过这等折辱?”
“张承宗之子三番五次寻衅,当众辱骂我家小王爷,更将我北境英烈视作草芥!今日若不给出一个公道说法,这城门,我们便踏平了进去!”
赵武的声音裹着风雪炸响在城门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得城楼上的守军心头发颤。
他特意加重了 “小王爷” 三字,座下战马似懂其意,猛地人立而起,一声长嘶刺破寒夜,脚边的狼獒顿时跟着狂吠,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与犬吠、马蹄声搅在一处,硬生生将守城军士的底气啃噬掉大半。
“我燕藩铁骑为大乾守着北境国门,小王爷更是单骑闯羌营立下赫赫战功,岂容这等鼠辈泼脏水?!” 赵武横刀立马,刀尖直指城楼,“半个时辰!若见不到张承宗父子来此谢罪,休怪我燕藩刀不认人!”
城楼上的守军早已乱作一团,弓箭虽搭在弦上,却无一人敢真的拉开 —— 谁都知道,这群北境来的铁骑,是真敢提刀拼命的。
而与此同时,邵明城另一端的张府外,另一番景象正在上演!
铁骑统领秦烈带着百余骑士,悄无声息地将这座朱门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胯下的战马似乎都懂规矩,踏着碎雪却不嘶鸣,只将鼻孔里的白气喷在冰冷的空气里。
骑士们分列两侧,刀鞘在灯笼光下泛着暗光,既不叫阵,也不叩门,只用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盯着张府的大门,像一群蛰伏的狼!
府里的仆役想出门买些早食,刚推开侧门,便被两柄交叉的长刀拦住去路,那刀身上的寒气直逼面门,吓得他屁滚尿流地缩了回去。
片刻后,张府的管家想硬闯,刚踏出三步,秦烈便缓缓抬起了手,身后的骑士齐刷刷按住刀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管家脸色煞白,再也不敢前进一步,赶忙转头向府里跑。
雪越下越大,将张府的琉璃瓦盖得愈发洁白,却盖不住墙外那百余铁骑身上的肃杀。
这无声的围困,比任何叫骂都更让人胆寒 —— 燕藩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张家人,一个都别想逃!
吴天翊正站在窗前,听着赵一回来的报告,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而此刻的鸿胪寺内,吴天翊立在窗前,一边听着赵一回来的报告,指尖捻着窗棂上凝结的薄冰,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城北方向。
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半分轻松,反倒藏着北境冻土般的冷硬!
他眼底的沉静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于胸的锐利 —— 这场以 “讨公道” 为名的风波,从来不止于张承宗父子那几句腌臜话。
燕藩铁骑踏遍北境,护的是大乾的疆土,可在这邵明城里,却成了被文臣轻贱的 “边地粗人”,连个小小侍郎的儿子都敢随意折辱。
今日这七百铁骑、七百狼獒,乃至随之即来的两万铁骑便是要让满城权贵看看,燕藩的骨头有多硬!
这无声的围困,便是要告诉朝堂上下,北境的兵,不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
他知道,这场讨公道立威的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