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九年,冬。
卢龙塞下的血肉磨坊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曾经青翠的山谷早已被鲜血浸染成暗沉的赭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腐臭与铁锈的腥气。
由于汉军苦攻半年无果,无奈之下,刘瑁只得命令张辽从北向东进攻,绕过卢龙塞,从塞外入幽州,与东部鲜卑宇文部展开了纠缠。
与此同时,燕军大寨。
“咳……”
“咳……咳咳!”
“救救我……水……给我水……”
连续不断的苦战与关前堆积如山的腐尸,终于催生出了比刀剑更可怕的敌人……
瘟疫,如一个无形的幽灵,在燕军的营寨中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零星的士卒发热、呕吐、浑身乏力,但很快,病倒的人越来越多,营中终日回荡着痛苦的呻吟与绝望的咳嗽,仿佛整座大营都变成了一座缓慢死去的人间地狱。
“都督!瘟疫已经控制不住了!军中医官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不等汉军攻破关隘,我们自己就要先崩溃了!”
曹真甲胄上沾着泥污,双目赤红地冲入司马懿的帅帐,脸上满是焦急与恐慌。
此时的司马懿,脸上蒙着一块布,依旧不慌不忙的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缓慢而专注,仿佛帐外那令人心悸的哀嚎与他无关,也仿佛这柄剑才是世间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惊惶,只有一片令人胆寒的冰冷。
“子丹,慌什么。”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与帐外的惨状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人死,是为国尽忠。但即便是死了,也能为大燕,尽最后一份力。”
“都督的意思是……”
曹真心头猛地一颤,一个无比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传令下去。”
司马懿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那笑容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酷。
“将所有病死的士卒,用投石车,给城下的汉军送过去。刘瑁不是喜欢攻城吗?我司马懿便送他一份大礼!”
“这……这……此举有伤天和啊!都督!”
曹真骇然失色,声音都变了调。
“天和?”
司马懿冷笑一声,将擦拭得雪亮的长剑“锵”的一声归入鞘中。
“若此战败,我等皆为待死之人,还在乎什么天和?能拖着刘瑁的大军一同下地狱,才是快事!”
于是,翌日,正在轮番攻城的汉军将士们惊恐地发现,从卢龙塞上抛下来的,不再是滚木礌石,而是一具具肿胀腐烂、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起初,汉军并未在意,只当是燕军在绝望之下的泄愤之举。
但几日之后,同样的症状,开始在汉军营中蔓延开来。瘟疫的阴影,终于笼罩了这支不可一世的无敌之师……
更让刘瑁心胆俱裂的是,他麾下最倚重的两员大将,彭国公张任与安西将军霍峻,也相继病倒,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司马懿……你敢行此歹毒之事!朕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刘瑁带着面巾,看着病榻上二人痛苦的面容,满腔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他已经急令医学院张仲景星夜兼程赶赴幽州救治,但这需要时间……
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迅速撤离这片已经被感染的地方,在蓟城重新隔离等待张仲景的救治,同时再将幽州整个隔离起来,才能断绝瘟疫传播的可能。
“陛下!不能再打了!”
中军大帐内,田丰一脸无奈,望着帐外不断被抬走的病卒,皱着眉头道。
“瘟疫凶猛,远胜刀兵!我军将士多为关中、河南、河北人士,不耐幽州严寒,水土不服本就折损战力,如今疫病横行,军心浮动,若再强攻,恐有崩溃之危啊!”
田丰身侧,法正、庞统两人低头不语,其中法正双拳紧握,那张向来阴狠自信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他可以算计人心,可以布置杀局,却无法与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抗衡……
庞统更是一脸的不甘,他早已安排妥当,若一切按计划,最迟十天后,汉军就可以攻破卢龙塞,兵进辽东,可这一切都被这该死的瘟疫破坏了!
刘瑁无奈地坐在帅位上,脸色铁青。
他看着帐下众将一个个忧心忡忡的面庞,听着帐外此起彼伏的咳嗽与呻吟,一股滔天的怒火与屈辱感在胸中翻腾。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统天下的步伐,竟会被疫情阻挡!
“传令下去,全部士卒分发口罩,所有入口的水必须煮沸才能饮用,所有垃圾和死去的尸体原地焚烧!”
他猛地一拍帅案,声音因愤怒急切而微微颤抖。
“另外,给仲景先生传信,让他再快一些!同时疏散蓟城全部百姓,将蓟城彻底隔离,为大军腾出隔离空间!”
“喏!”
然而,司马懿作为始作俑者,又岂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在汉军大队人马准备缓缓撤离这片战场时,身后那座沉寂了数日的卢龙塞关门突然大开,张合亲率养精蓄锐的燕军精锐,朝着汉军的后队掩杀而来!
刘瑁看着冲击而来的燕军冷哼一声,显然对此早有准备。
“张儁乂!休得猖狂!张飞爷爷来会会你!”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张飞手持长矛,一马当先,率领着麾下府兵迎了上去。
他本就是幽州人士,麾下士卒也有不少是本地人,对气候适应,又因驻扎在外围,并未被瘟疫大规模传染,正是最为适合的断后队伍。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枪矛相交,火星四射。
张合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发麻,心中暗惊。
双方队伍立刻展开了激烈的厮杀,而刘瑁的大军也趁机加快了向蓟城方向撤离的速度。
就在这时,刘璝一脸严肃地策马奔来,在他身边急声道。
“陛下!在辽西走廊警戒的斥候被击溃了,阳乐城的飞鸽刚刚传回急报,一支数万人的骑兵绕过阳乐,旗号不明,但方向直指我军,应是曹彰!”
刘瑁的眼睛遽然一跳,心头一沉。
好个司马懿,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一环扣一环,这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立刻传书文远,不要和宇文部纠缠了,立刻来援!再命文长扩大前锋的搜索半径,小心曹彰的奇袭!”
“喏!”
刘瑁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就突然自他们前方响起,仿佛平地惊雷!
“活捉刘瑁,封万户侯!”
只见一支精神饱满、装备精良的燕军骑兵,有如神兵天降,从一侧的山谷中猛冲而出,像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捅进了汉军松散的行军队形之中!
直到此时,沿途报警的汉军哨探此时才堪堪赶到,显然曹彰自辽西走廊突破后,就一路疾行,未曾停歇片刻,为的就是打一个时间差,让刘瑁来不及部署防守!
为首大将,手持一柄长槊,骑着一匹神骏的黄骠马,威风凛凛,正是被司马懿雪藏至今的燕军大将,曹彰!
“敌袭!敌袭!”
面对后有张合追击,侧有曹彰突袭的双重夹击,再加上疫情的肆虐,使得本就处在撤退中的汉军阵脚大乱。
“曹子文,休要猖狂!魏延来也!”
魏延怒吼一声,拍马舞枪,迎向曹彰。
“哈哈哈!魏文长,就凭你,挡不住我!”
曹彰见猎心喜,放声大笑,手中长槊如出海蛟龙,直戳魏延腹心!
“我魏延不怕你!”
魏延横枪格挡,挡住了刺向腹心的一枪后与曹彰瞬间战作一团,杀得难解难分。
但队伍中那数以万计的伤员和疫病患者,在如此混乱的战局中,显然无法带走了。
他们不仅拖慢了全军的速度,而且还有可能加快疫情传播的速度,看着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的袍泽,刘瑁心如刀割,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就在这时,一个遮掩了口鼻的将领突然冲出,在刘瑁马前躬身行礼,声音嘶哑却坚定。
“陛下!请将所有伤员和患了疫病的弟兄留下!由属下率领断后,请您尽快领军撤离!属下保证,一定用命为大军拖住他们!”
刘瑁定睛一看,正是霍峻手下大将,申仪。他的脸色已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显然也已染病……
申仪眼下之意显而易见,这些留下断后的兄弟没有一个可以再活着回来了……
刘瑁看着他决绝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最终沉重地、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申将军,来年的烈英殿上,朕亲自为你祭祀!”
“请陛下,放心!”
申仪重重抱拳,随即纵马直奔撤退队伍的最后,那里是疫病患者的隔离区。
“弟兄们!我是霍峻将军的副将,申仪!”
他嘶声高喊起来,声音嘶哑却依旧传遍了整个后军。
“现在狗娘养的司马懿不让我们走!他派了大将曹彰来阻截我们!你我现在都患了疫病,留下来是死,跟着走也会传染同袍,拖累大军!因此,我,留下了!
格老子滴!老子决定在死前,干他一票大的!愿意随老子杀人的,都给老子站起来!实在没力气的,等杀了敌人,我们一同赴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哈哈哈!将军说得对……咳……反正都是死,不如拉几个垫背的!干他……咳……娘的!”
“咱们汉军……咳……没有孬种!”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龟孙……看老子不弄死他们!”
那些还在发烧、咳嗽的汉军士卒在同袍的搀扶下一个又一个的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武器,脸上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汹涌的战意与光荣就义的从容!
“兄弟们!还有力气的,随我,杀!”
申仪长枪一指,率领着这支由赴死者组成的军队列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迎向了曹彰的精锐骑兵,为魏延的撤退创造了机会。
而后,他们坚决地执行着命令,用生命为汉军主力拖延了宝贵的时间……
等到张合杀到时,汉军主力已经尽数撤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和申仪那支全军覆没的断后部队,燕军大胜……
“儁乂!你来了!快!随我追击,趁他病,要他命!”
曹彰一时间杀得兴起,看着狼狈逃窜的汉军,振臂高呼了起来:“将士们!随我追!今日,定要取下刘瑁的狗头!”
“子文将军不可!”
张合见状连忙策马赶至曹彰身边,急声劝阻,“我军主力也多数身染疫病,正在医治,而汉军虽败,但精锐犹存,法正、庞统之流更是诡计多端,穷寇莫追,恐有埋伏啊!”
“儁乂将军多虑了!”
曹彰大手一挥,轻蔑一笑。
“汉军如今多数兵卒皆染疫病,如何是我这如狼似虎的天地骑对手?如今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此等不世之功,岂能放过?你若惧怕,便在此等候,看我如何取下刘瑁首级!”
说罢,他不再理会张合,率领着万余燕军,沿着汉军逃窜的路线,疯狂追击,张合无奈,唯恐曹彰有失,只得率部紧紧跟上,继续向西追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