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顶层的风似乎更冷。
姜花衫拢了拢衣领,慢慢向方眉走去。
方眉一脸警惕,却也没有喝止。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一米左右,姜花衫停下了脚步。
“诺。”
她抽出夹在胳膊下的文件,状似随意地递上前。
“沈家对我很好。除了小沈园不能给你,沈娇每年转的教育基金,再加上这几年的家族分红,这笔数目足够你衣食无忧了。”
方眉眉头紧蹙。
为了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一点,她在阳台栏杆上爬了将近四个小时。冬天的风带着冰碴,脸都冻僵了,这让她看上去像个潦草的疯子。
但此刻方眉根本顾不上这些,一把接过姜花衫手里的文件,急不可待地抽出里面的合同检查。
在看到“自愿赠与”四个字时,她眼里的贪婪有明显的僵滞。但很快,那份淡得几乎没有的过意不去,就被一长串数不清的零淹没了。
姜花衫给她的这份文件,不是七个零,也不是八个零,是更多!多到数不清,多到超出了她这一生对财富的认知。
方眉一度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直到确认这不是做梦,才默默合上了文件。
她深吸一口气,默默从栏杆外侧往前移了一步,举起手里的文件,嘴角的笑容极其温和:“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管是沈渊还是谁,她之所以跟他们合作,都是为了钱。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比姜花衫给得更多了。所以,她也就不会反悔了。
姜花衫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方眉皱眉,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件,挣扎片刻喊住她:“衫衫。”
姜花衫身形顿住,抬眸看向她。她的眼神清澈,却没有一丝情绪:“还有要求?”
方眉对上这双眼睛,莫名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收敛了笑容:“你要早这样做,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我今天这样,都是你逼我的。你明明知道,我只要钱就够了,是你主动断了我们母女之间的情分。”
姜花衫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早晚都一样,结果不会改变。”
上一世,她明明什么都给方眉了,但最后还是众叛亲离。
这一世,方眉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付出。所以当她现在愿意倾尽所有,即便是方眉这样贪婪的人,也会被触动。
姜花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这次,的确是我先不要你的。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所以用来断了你我之间的亲缘,我也觉得很划算。”
方眉神情微怔,两人的眼神在寒风中碰撞,一个清醒,一个冷漠。
也是在此刻,她终于印证了:当年赶她出沈园时,她的孩子就已经变了。
方眉缓缓垂眸,紧紧攥住掌心的文件,“那就好,起码算是个愉快的交易。”
姜花衫点头:“合作愉快。”
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往身后的大门走去。
从方眉同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下她手里的合约那刻,就意味着,她们之间被世俗定义的母女关系解绑了。民众在见识过方眉的贪婪之后,今后不论她做什么,舆论都不可能再帮她了。
作为一个利益为重的母亲,方眉并非看不透。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姜花衫想要摆脱她的明棋。但这诱饵实在是太大了,她就算知道,也拒绝不了。
方眉看着眼前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恍惚间,脑海中浮现出一道更小的轮廓——
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哭着笑着奔向她的小人儿。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但那道身影怎么都挥散不去。她闭了闭眼,转过身举起手里的文件,脱口而出:“我是爱过你的。”
姜花衫脚步顿住,冷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没有回头。
方眉咬了咬牙,吞下喉间的哽咽:“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要怪就怪姜钰,是他毁了这一切。明明知道我有身孕,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去了前线。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但我等啊等,等到你快要出生时,迎来了他的死讯。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我只是个女人,我只是想要个依靠,我为他生儿育女,他却什么都不能给我。”
“我在绝望中生下了你,没有奶水,你哭我也哭。但他们不理解,他们都怪我,都劝解我,说我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为了孩子我要坚强。可我不想坚强,那样被哭声环绕的日子,我一刻都过不了。”
“我做不到为了你牺牲。在我心里,我首先是我自己,才是母亲的角色。所以我丢下了你,逃离了那个牢笼。”
这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残忍至极,但没有欺骗,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坦诚。
于姜花衫而言,比起上一世,眼前的方眉起码恶得坦荡。
她不置一词,淡淡点了点头:“知道了。”
说罢,便又要走。
“你不知道!”方眉情绪涌动,“你不知道一个人在生产间痛到失去知觉却不能晕过去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胸口被咬出血、伤疤还没愈合又裂开是什么感觉?更不知道肚子被剖开又缝上是什么感觉?”
姜花衫偏头,轻描淡写:“同样,你也不知道从小蹲在老树旁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存了一年的糖舍不得吃,最后只能看着糖衣变色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只有玩扮家家时才能喊妈妈是什么感觉?”
她缓缓抬眸,看着方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允许你做自己,但你要明白,我、不欠你什么?你的不幸与我无关,但我的不幸是你造成的。”
方眉怔然,冷风迎面,吹红了她的眼角。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姜花衫垂眸,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正要抬脚,一道极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心沈渊和周家。”
*
姜花衫走出酒店时,方眉已经退回安全区域,这场闹剧终以天价赡养费落下帷幕。
守在楼下的记者见她出来,扛着长枪短炮蜂拥而至,瞬间将她围在风暴中心。
“姜小姐,您用全部身家解决了这场危机。在您看来,这笔钱是一份‘自愿赠与’,还是迫于舆论和伦理压力的‘赎金’?您是否觉得自己是被亲情绑架了的受害者?”
“您如今几乎一无所有,而拿走您一切的人正是您的母亲。您是否会因此对人性感到绝望?未来,您要如何重新开始?您是否怨恨那个将您带到这个世界上,却又亲手夺走您一切的人?”
“沈家对您恩重如山,如今您将沈家给予的财富尽数转给他人。您是否考虑过沈老爷子和沈家人的感受?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辜负’?您是否担心这会影响到您和沈家未来的关系?”
“退后!让开!”
就在所有人对着风暴中心施压时,一群着装统一的西装保镖涌入人群。这群人极其彪悍,如同泄洪的分支将拥挤的人潮一举冲散。
“滴——滴——”
一声刺耳的喇叭音适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被管制的街道已经亮起绿灯,清一色的黑色豪车沿着街边排成长龙。
第一辆车,A.AAAAA的车牌号异常扎眼。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紫檀拐杖率先落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稳而富有穿透力的声响。紧接着,一双锃亮的定制皮鞋稳稳踏入众人的视野。
沈庄身着深灰色中式立领外套,目光凛然,如雄狮巡视着自己的领土。
与此同时,身后一排豪车纷纷打开车门,沈兰曦、沈清予、傅绥尔、沈眠枝、沈娇不约而同起身下车。
原本喧闹嘈杂的记者群,在这寂静的威势下,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向后退开,让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通道。
沈庄的目光掠过层层人群,精准地落在被围在中央的姜花衫身上。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缓缓走向风暴中心,期间有人尝试凑近话筒,却被维持秩序的保镖拦了回去。
沈庄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姜花衫面前。
姜花衫原本觉得没什么,但看见沈庄的那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爷爷。”
他微微抬手,从郑松手里接过羊绒披肩,亲手披在了姜花衫略显单薄的肩上。
“出来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走,跟爷爷回家。”
姜花衫依稀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沈兰曦、沈清予、傅绥尔、沈眠枝、沈娇,最后又落回沈庄身上。
当年的小孩儿长大了,在舍与得的课题里,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取舍。
*
“现在收拾行李,我们赶紧走!”
与楼下那温情脉脉的一幕截然相反,套房内的气氛压抑而紧绷。
方眉轻而易举地将那份微不足道的动摇压制了回去。
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脸上交织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她手足无措地围着客厅来回踱步,喃喃自语:“趁现在记者都在,我们赶紧走。有了这笔钱,我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我方眉终于熬出头了。”
姜晚意僵立在客厅中间,脸色惨白如纸。
方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姜晚意的异样,细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不要了,什么都不用收拾了,我们现在就走!”
她一把拽住姜晚意的手,却被一股大力猛地甩开。
方眉猝不及防,这才从巨大的喜悦中缓过神,不可思议打量姜晚意,“你怎么了?”
姜晚意缓缓抬眸,眼神冷得令人发颤:“你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接受这份协议?你知道现在那些人都怎么说你吗?”
方眉皱了皱眉,紧紧攥着手里的文件:“我管他们怎么说?拿到手里的才是真金白银。我现在有钱了,到哪里都可以逍遥快活,管别人怎么想?”
“呵~”姜晚意轻笑了一声,眼里的恨意有了实质,“你贪婪、恶毒、无耻我都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忍受你突然想做个好人,尤其是对姜花衫!”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着叫了出来。
方眉愣住了,“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
在她的意识里,姜晚意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一直都乖巧听话,眼前这个满身荆棘的刺猬陌生得可怕。
她不能接受生养的孩子全都忤逆自己,冷着脸试图镇压。
“我为什么不敢?!”姜晚意瞠目,转身举起茶几上昂贵的花瓶,对着方眉的脚下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瓷片碎裂溅落一地。
“啊!!!你明知道沈渊想让你做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帮姜花衫?你想要她手里的东西方法多的是,你为什么要当众接受这份协议?你是故意的,因为你知道,只要坦诚了自己是个恶毒的母亲,姜花衫就不会因为你身败名裂!”
姜晚意抱着头几乎是发泄般地嘶吼。
方眉怎么都没想到,那只她想砸却不敢砸的花瓶最后竟然毁在了姜晚意的手里。她冷下脸正要训斥,忽然想到什么,眼神凌厉:“你怎么知道沈渊的事?你……”
“我知道又怎么样?我知道不是还一直帮你吗?可你呢?你为什么突然变卦?为什么???!”
方眉从未见过姜晚意这么疯癫的一幕,她下意识觉得厌恶,转身就要走。
可刚踏出一步,耳边忽然响起姜花衫那句——
“你的不幸与我无关,但我的不幸与你有关。”
她身形顿住,沉默许久后,转头看向抱头痛哭的姜晚意,“我答应与沈渊合作源于利益,所以在利益得当的情况下,我会优先保护我的孩子。”
“……”姜晚意眸光僵滞,不断收缩的眼球迅速被红血丝占满。
她缓缓抬起头,又哭又笑,轻声问道,“什么是利益得当?”
方眉:“钱,到手的钱,数不完的钱!”
姜晚意缓缓闭眼:“原来如此。”
所以姜花衫是故意的,她早就看透了方眉。
她有沈家做靠山,用这点代价就甩开了这条毒蛇,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不像她……
姜晚意抬眸,一脸冷漠地擦去眼角的泪渍:“你走吧,从今以后,你我再也不同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