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听着二人争执,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东南海盗是老问题了,先前因辽东战事吃紧,确实没太多精力顾及,让海盗日益做大,他们一部分人以日本为基地,不断袭扰大明海疆,如今后金已平,是该整治了。
他沉吟片刻道:“周爱卿说的法子可行,就先从江南盐税挪用十万两,余下的由户部统筹,务必在半月内拨到东南。黄爱卿,你即刻传檄福建、浙江总兵,让他们先稳住阵脚,莫要让海盗再扩大滋扰范围,等军饷与战船到位,再全力清剿。”
黄嘉善虽觉得半月太久,但也知道国库难处,只得躬身道:“臣遵旨。”周显平也松了口气,连忙谢恩。
随后又有几位大臣出列奏事——礼部侍郎奏请秋祭天坛的礼仪流程,都察院御史弹劾地方官员贪墨赈灾款,大理寺卿奏报几桩陈年旧案的审理结果,皆是些寻常政务。朱由校一一听着,或准或驳,或让群臣商议,殿内气氛平和,偶有争论,也都循着朝会的规矩,未曾失态。
眼看日头渐高,朝会已近尾声,户部尚书周显平刚刚躬身退下,奏报的是江南秋粮漕运的调度事宜——无非是河道偶有淤塞,已责令漕运总督加急疏浚,言语间皆是按部就班的稳妥。朱由校微微抬手,指尖掠过龙椅扶手上的云纹,轻声道:“既已处置妥当,便照此施行吧。”
言语之间已经有了些许不耐烦,主要是这些大臣什么事都说,着实有些浪费时间了。
不过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澄澈,却又因着九五之尊的身份,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分量。阶下群臣齐齐躬身应“是”,衣料摩擦声在殿内汇成一片低低的絮响,眼看就要行叩拜礼退朝,站在文官队列前排的礼部尚书孙慎行却忽然往前迈了半步。
孙慎行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獬豸补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先是对着龙椅方向深深一揖,袍角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陛下,臣有本启奏。”
这一声打破了朝会收尾时的松弛,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朱由校原本微垂的眼睑抬起,目光落在孙慎行身上:“孙爱卿请讲。”
孙慎行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朗声道:“臣所奏之事,关乎藩邦礼数,更系我大明天朝上国之威望——乃朝鲜王国现任国王李珲,对我大明有不敬之罪。”
“朝鲜?”朱由校眉尖微蹙,指尖在扶手上顿了顿。殿内群臣也泛起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人转头与身旁同僚交换眼神,有人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站在孙慎行斜后方的黄嘉善刚退下没多久,闻言轻咳一声,低声对身旁的工部侍郎道:“朝鲜?近来倒少见他们遣使入贡,难不成真出了什么事?”
孙慎行似是没听见下方的议论,继续奏道:“陛下容禀。自后金努尔哈赤兴兵以来,我大明与后金在辽东数度交锋,其间兵力、粮草损耗甚巨。朝鲜身为我大明藩属,受大明庇护百余年,按藩邦之礼,当与我大明共进退。可这光海君李珲,却始终持两不得罪之态——后金遣使劝降,他虽未应允,却也未将使者押送京师;我大明蓟辽督师数度传檄,令其出兵助战,他却以‘国内饥荒、兵力不足’为由搪塞,仅遣了数千老弱残兵敷衍了事,实则坐观成败。”
说到此处,孙慎行声调陡然提高,袍袖一甩:“此等行径,哪里是藩属国对天朝上国该有的态度?分明是不将我大明放在眼中!”
“孙尚书所言极是!”话音刚落,站在右侧文官队列中的御史周宗建立刻出列附和。他年轻气盛,脸上带着几分愤懑,往前迈时脚步都快了些,险些踉跄:“想当年万历二十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举兵侵朝,朝鲜八道几乎尽失,国王李昖逃至义州,哭求大明出兵。彼时我大明虽国库不丰,仍遣李如松、麻贵等将领,率数万大军跨海驰援,血战数年才将倭寇逐出朝鲜。如今我大明有难,朝鲜却袖手旁观,这忘恩负义之举,着实令人齿冷!”
周宗建的话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瞬间激起千层浪。殿内议论声骤然变大,群臣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周御史说得没错!当年平壤之战,我大明将士血洒异国,才保住朝鲜宗庙社稷,他们就是这么报答的?”吏部侍郎张问达捋着胡须,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弯曲,声音里满是不悦。他身旁的一位给事中立刻接话:“何止是忘恩负义!这李珲分明是看我大明与后金交战胶着,想脚踩两只船,若我大明战败,他怕是转头就要向后金称臣了!”
“不可轻饶!”武将队列里,英国公张维贤瓮声瓮气地喊道,他一身铠甲未卸,刚从京营赶来参会,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哐当”声响,按捺不住怒火:“藩属国就得有藩属国的样子!敢对大明三心二意,当斩其王,另立贤君!”
“杨总兵此言过激了。”内阁大学士叶向高连忙出言劝阻,他须发皆白,神色沉稳,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时,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他年纪大了,见不得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朝鲜虽有不敬,终归是百年藩属,骤然动兵恐失人心。且辽东刚平,大军需休整,此时不宜再启战端。”
众人也都知道,英国公说的不过是气话,夸大说辞罢了,不是特殊情况,大明不会对外用兵,更不会因为朝鲜态度不明,就对朝鲜大动干戈最多也就是派人斥责。
“叶阁老此言差矣!”孙慎行立刻反驳,他往前一步,与叶向高遥遥相对,目光锐利:“正是因为辽东刚平,才更要问责朝鲜!先前我大明与后金鏖战,无暇他顾,李珲敢存侥幸之心。
如今蓟辽督师徐天爵已荡平后金,努尔哈赤授首,辽东肃清,我大明兵锋正锐,此时向朝鲜问罪,正是彰显天威之时!若今日姑息,他日安南、琉球等藩属效仿,我大明威望何在?”
“孙尚书说得对!”又有几位朝臣齐声附和,其中便有方才奏报海盗之事的黄嘉善,他点头道:“叶阁老顾虑虽有道理,但‘威’与‘恩’需并施。当年助朝鲜是‘恩’,今日问责是‘威’,让他们知晓大明恩威难测,方能令藩属敬畏。”
叶向高沉吟片刻,看向龙椅上的朱由校,眼神里带着几分请示:“陛下,臣以为,问责可行,但需斟酌方式。遣使苛责其王,令其认错谢罪,并进献岁贡以表诚意,似为妥当。动兵之事,仍需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