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洊直视着黄宗羲,见黄宗羲停住了嘴,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神色凝重的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反驳,声音沉厚而有力:“黄南雷此言......竟是要彻底废君不成?实乃离经叛道之言!中华立君千年,礼仪相传,君臣父子,各安其分。今欲废君主之制,无异于掘中华文化之根,毁万民信仰之本!”
“中华自秦汉以来,早已抱定君主之制,试观历代兴衰,凡有君主在位,则天下有所系属,万民有所仰望,若是人人皆可称帝称王、天下无一共仰之主之时,哪个不是乱世之道?万民百姓沐君王之教化已有千年之传统,若骤然废君,犹如舟失其舵,鸟丧其首,必致大乱!我中华地大物博,民族众多,若无共主以凝聚人心,则四分五裂之势必成!黄南雷欲以民主开民智,某恐未开民智而先致天下大乱矣!”
谢文洊稍缓语气,似作让步:“老夫以为.....即便黄南雷所言有几分道理,即便红营一心要还政于民,也不是非要废除君主之制,万民掌国权,而立虚君以供世人敬仰、凝聚人心,二者各得其所,岂有冲突之处?”
“夫君主之制,非仅政治之需,更是文化之基。中华礼仪文明,莫不与君主制度息息相关,祭天祀祖,朝觐大典,乃至年节庆典,无不与君主相关,若废君主,这些礼仪何以存续?文化传承何以维系?此非小事,关乎我中华文明之存续!”
“立虚君之制,既可保全千年之文化、凝聚四方人心,亦不影响还政于民,虚君可垂拱而治,不涉政务,专司祭祀礼仪,成为国家象征,万民团结之纽带,而政务则由公推之贤士共同执掌,如此既可避免君主专权之弊,又可防止群龙无首之乱,历代贤人所求'圣君垂拱而治',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谢文洊抖了抖衣袖,一副名士风范:“故而老夫以为,黄南雷彻底废除君主之议,未免过于激进。立虚君而行政于民,方为兼顾传统与革新之良策,若一味求新求变,全然不顾数千年之传统,恐非治国之良方,反致天下大乱。”
“谢秋水这气势上就弱了半分啊!”王夫之又微微侧了侧身子,冲一旁的露出一丝微笑的顾炎武低声笑道:“从实君变成虚君,这已经是在让步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君主,他在乎的是士人这个阶层怎么办?”顾炎武微笑着戳破了谢文洊的小心思:“士农工商,士为其首,是因为皇权在上,士林对皇权最为有用,若是没了皇帝,这士人自然也不必要留着了。所以谢秋水之前强调‘君明臣贤’,重点是在这‘臣贤’之上,如今又倡导虚君,重点也是在这‘垂拱之治’后执掌国务的‘贤士’之上。”
“他若是知道我那门生对士林的态度,不知是作何想法!”王夫之哈哈一笑,语气却变得有些感慨:“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华泱泱千年,也不能总在老圈子里打转!”
台上的黄宗羲,则从容不迫的开始回应:“谢公所论,某不敢苟同。谢公谓立虚君可凝聚人心,某则以为,凝聚人心,靠的是以天下为公、使万民得公利,则万民自然团结一致、携手并进,一如红营无君父,然则红营为天下百姓谋利谋福,又有几人不会团结于红营周围呢?”
“然则若立君主,不管是虚君还是实君,都是将国家当作一家之私产,此乃根本之误也!历代立君,则不闻有国家,但闻有朝廷,试问千古名臣,功业彪炳者,舍翊助朝廷一姓之外,有所事事乎?不过一家之家奴耳!此制相沿,使百姓万民独立之志气全萎,但使有一姓能箝制我而鞭箠我者,我即从而崇拜之拥护之。”
黄宗羲向前数步,目光如炬,直视谢文洊:“若立君主,无论是实君还是虚君,都是使一国之民,不得不转而自居于奴隶而已,谢公所谓虚君主祭祀事而百姓掌国权,然则奴隶之人,怎会为主人的家业而用心奋斗?历代兴衰更迭,莫不因国不知有民而民不知有国,若循此制,则国权终究会被少数人侵夺,以满足一己之私利而侵害天下之公利!”
黄宗羲环视全场,见众人皆屏息凝神,便继续深入剖析:“谢公说及我中华自秦汉以来千年之传统,某也想问一句,为何我中华发展千年至今,却与秦汉之时几无差异?依旧是在一场场治乱循环之中打转?某以为,就是因为历代王朝更替,莫不是一家一姓之兴衰,而非一国一族之进步,其根源就在于将天下视为私产!”
“谢公之议,看似革新,实则延续此弊。虚君虽不执政,然其存在本身,即是宣告天下乃可私有之物,此与红营所提倡之‘还政于民’背道而驰!立虚君必设虚礼,虚礼必耗实财。历代祭祀之费,宫殿之奢,仪仗之华,无不取之于民,这难道不就是损天下之公利,而肥一家之私利吗?”
“设君主,无论以何种名义,实际上都是在承认天下之利可以私有,天下之公利可为私人所侵夺,如此,则还政于民徒具虚名,国家之权柄、天下之利益,终究仍归少数人掌控,而民不得其利、国家亦不得其兴!”
黄宗羲稍稍顿了顿,话语之间有些语重心长之意:“故而某以为,欲真正的还政于民,就必须彻底废除君主之制,使民知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家之私产,如此,则民气可振,民智可开,民力可用!若依谢公之议,留虚君以为象征,则民主终难彻底,民智终难全开,民力终难尽用。此非治国之道,实乃误国之策也!”
“方才谢公问某,是欲废君主之制耶?某可以清楚明白的告诉谢公和世人,某当年提出‘君客民主’的思想之时,尚存立君之心、渴求明君临朝,然则这么多年下来,亲眼见识到万民之力、天下之利害,某敢大胆直言,方今之中华,君主者已为天下之大害!欲中华昌隆,必要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