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向来神出鬼没,行踪隐秘。
朱祁镇不敢保证自己身边的随侍之中,就没有他们的耳目?
更何况王冲一副冷面铁骨,看着都让人害怕,这厮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朱祁镇还真有些怕怕。
自己此刻身在宫外,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反倒是王振率先发难,怒声指着王冲斥道:“好大的胆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对天子说话?你这是欺君!速速跪下请罪,否则咱家立刻拿你问斩!”
王冲根本不理会他的吠叫,淡然走上前,将那柄尚方宝剑轻轻放在朱祁镇面前的书案上。
他声音如铁:“陛下,进退之间,皆是天命,此剑暂留,去留由君。”
话毕,王冲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那背影干净利落,像是一阵风掠过营帐,只留下桌上一柄寒光凛冽的尚方宝剑,仿佛也带来一份刺骨的清冷。
营帐内一片寂静。
朱祁镇看着那柄剑良久,手指微颤,终是没有动。
他明白,这不仅是徐闻的最后通牒,更是整个朝堂对他这场亲征的“警告”。
他是皇帝,但皇帝并非无敌。
就在王冲离开营帐之际,沿途经过的锦衣卫纷纷起身立正,行军礼如潮水,无一人敢拦。
哪怕是在御营重地,尚方宝剑所到之处,亦无人能挡。
虽然暗卫最初脱胎于锦衣卫,但如今的它,无论在训练水平、战斗能力、还是忠诚度与装备精良程度上,早已远远将昔日的“前辈”抛在身后。
锦衣卫虽仍然高高在上,仍旧是天子的鹰犬,可在许多心知肚明的锦衣校尉心里,那一袭无声无息、行走如影的黑衣暗卫,才是真正让人心驰神往的存在。
能进暗卫,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也是一种真正的“进圈”。
这些出身神秘、来去无踪的暗卫,如今堂而皇之地持尚方宝剑闯入御营,未受丝毫阻拦,便是他们实力最直白的背书。
朱祁镇呆呆地望着那柄横卧案头的尚方宝剑,良久未动,神情阴晴不定。
王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根本没有注意。
朱祁镇的目光像是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把剑上,仿佛看着的不是一柄兵器,而是压在他头顶的整座皇权大山。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对徐家的所谓“削权”,其实不过是削到了些枝叶浮皮。
那一位越王真正的根基,藏得比任何人都深。
“辅国大臣”的名号早该随他辞相而去,偏偏那道册封从未收回。
尚方宝剑,是祖制,是皇命,是天子之剑,却能被人堂而皇之地拿来向皇帝传话。
这其中每一件事,单拿出来都可视作祖宗旧恩。
可当它们叠加在一起,并由一个不请自来的“臣子”用行动表达出来时,它就不再只是象征,而是一种威慑。
这把剑是死的,但能把它送来天子面前的暗卫,却是活的。
朱祁镇终于明白,越王从未真正放弃对大明的掌控,他只是一直忍让。
他也终于明白,徐闻对自己的纵容,根本不是软弱,而是出于对先帝承诺的恪守,对自家“子侄”的包容。
可惜,这种包容已然被自己挥霍殆尽。
此刻,朱祁镇心底第一次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
就在这时,王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陛下,我们继续前进吧,大同已在眼前,此战打出去,越王也得闭嘴了。”
王振神情中仍带着轻蔑与不屑。
他虽怕徐闻,却也打心底不服。
王振自忖多年跟随天子,恩宠不衰,如今更是随驾出征,功劳在望,又岂容越王一把“破剑”断了他的锦绣前程?
“那老东西自己不在,光凭一把旧剑,便想让陛下回头?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但朱祁镇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王振一怔,隐隐有种从未感受过的陌生与距离。
良久,朱祁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坚定:“传令全军,班师回朝。”
王振猛地一愣,像是没听清似的:“陛下……再想一想?大同就在前方,不入一城,岂不失了威信?”
朱祁镇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算了,不去了。”
他不再看王振,只是眼神再次落在那把剑上,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喃喃给整个帝国下定决心:
“徐闻已经表明了态度,而我也看清了底线。”
朱祁镇想起自己亲政之初,曾有几年朝野和顺、风调雨顺。
那时辅政的是谁?
是这个曾言语不多,却权重朝堂、心怀江山的越王。
那时候的自己,心里是敬他的。
可随着羽翼渐丰,他开始厌倦那份如父如师的关照,甚至觉得那是对他皇权的不敬,是掣肘,是桎梏。
如今,当徐闻不再出言、不再奏疏,连训斥都省略,只以一把沉默无声的宝剑回应,朱祁镇才突然明白。
最危险的敌人,往往不是咄咄逼人的人,而是已经不想再说话的人。
朱祁镇终于不再幻想“压服越王”,不再幻想“让他服老”。
因为徐闻从来都不是为了与他争权,而是为了守住这个帝国的根。
现在,是他这个皇帝摇晃了帝国根基。
于是朱祁镇选择后撤,不是妥协,而是自救。
因为他不知道,越王下一步会怎么做。
他不敢赌。
也赌不起。
“传旨,班师回京!”
朱祁镇一锤定音,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王振站在御驾旁,脸上的笑容仿佛僵住了一瞬。
他虽然心中百般不甘,可在圣旨既出的瞬间,他却只能低头应下。
“遵旨。”
话说出口,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知道,这一声“遵旨”,意味着他的野心,随驾征伐,光耀门楣,衣锦还乡,都彻底化为泡影。
而对张辅而言,这道命令,却无异于天降甘霖。
“好,好!老臣这就安排撤营回程!”
英国公激动地连连点头,竟在众人面前失了平日的持重。
他命人快马奔走,将皇命送往各军营,唯恐皇帝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