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冲那人盈盈笑着,不使那人为难,也不使他有丝毫的担心。
他是鸿鹄,是鲲鹏,他要扶摇直上,他要飞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原本也是云泥之别,习惯了高高地仰望,从前愿为王父陪葬,如今也愿为晋君放手。
妾为蒲苇,亦为磐石,不管过去了多久,她的心也都是一样的。
谢砚伸过小手来,低低地叫她,“母亲。”
他也许看见了她眸底闪烁的泪光,也许还想似平常一样抬起小手来为她擦去眼泪。
那么小的孩子,眼睛里怎么也会有淡淡的哀伤呢?
一颗心真如刀刺,垂眸看着十月怀胎的孩子,怎么忍心放开自己的手呢。
阿磐笑着哄他,“阿砚,去跟着父亲吧。”
放手是生离,远比殉葬要难上千百倍。
谢玄如此,谢砚也是一样啊。
谢砚爬起身来,歪歪扭扭地要跑去主案,叫着,“父亲!”
阿磐心中郁郁一叹,端然道,“以后,大公子就托付给崔先生和诸位大人,请诸位大人多费心了。”
那老者头上缠着帛带,闻声应了下来,“我等愿以性命担保,护得大公子周全!若胆敢有人苛待王嗣,臣等必竭尽全力,拼死相护!”
一声声一样的话,在这偌大的建章宫里回荡着,“臣等以性命担保!”
现在的人哪里知道以后的事呢,将来果真有苛待王嗣的事,他们如今下的保证就一定能兑现吗?谁也说不好。
但当着晋君的面起了誓,想必就不敢轻易地食言。
稍稍地放下了心,可在这起誓声中,她的孩子又跑了回来。
跑得歪歪扭扭的,跑到跟前,仰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问她,“母亲,不要阿砚了?”
真叫人心中一酸。
最爱的孩子,怎会不要,可思来想去,总该把孩子送到他最该去的地方。
送到他父君那里,不管她是生是死,是妻是妾,大公子只能做大公子,只能跟在父君身边,受父君的教化和保护。
阿磐轻抚着谢砚的脑袋,轻声软语地哄他,“母亲怎会不要阿砚呢?好孩子,去找父亲吧。”
宫人已经过来叫人了,慈眉善目地哄劝,“大公子随奴家来吧。”
那小小的孩子只望着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不愿意离开,眼巴巴地叫着,“母亲。”
他不走,宫人便抱起他来,“大公子来父君这里,大公子瞧,奴家这里有什么?”
说着话,竟从袍袖里掏出一个竹蜻蜓来,“呀,是竹蜻蜓!大公子喜不喜欢?奴家会做竹蜻蜓,会做很多小玩意儿,大公子跟奴家去玩,好不好?”
孩子玩心最重,有点儿好吃的好玩的也就跟着走了。
可谢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呀,这样的竹蜻蜓他一出生就有了。
他一出生就有竹蜻蜓,小竹马,拨浪鼓,小木剑,有许许多多买不到的小玩意儿。
因而不要竹蜻蜓,也不跟宫人走,只骨碌着一汪眼泪叫,“不要!要母亲,父亲,要母亲!”
阿磐温柔地冲谢砚笑,“阿砚,听话。”
谢砚不肯。
初时还老老实实地被人抱着,后来又开始在宫人怀里胡乱地扑腾,撕心裂肺地叫,“母亲!母亲!母亲!”
他也知道要离别吗?
阿磐心如刀绞,却不忍再看。
不忍看谢砚,亦不敢抬头去看谢砚的父亲,怕一抬头望见这父子二人会隐忍不住那就即要决堤而出的眼泪了。
再不必说什么,跪伏在地,拜别晋君,起身来便该走了。
这一日是个晴天,雨后的晴天日光分外的浓烈。
那么浓烈的日光洒进大殿里,映得高大的烛台和青铜鼎熠熠生出耀目的光泽,可人在其中,却觉不出一点儿暖和来。
建章宫朱红的长毯又厚又软,各色丝线绣出来的花样闪着繁复的金光,一步步朝着殿门走去,沐在六月初的光影之中,然一双脚踩在上头却走得步履维艰。
谢砚还在后头哭,“母亲!母亲!”
只是哭声渐去渐远,大抵已经被宫人抱走了。
殿内仍旧是嘈杂的,听得有人惊呼,“不好了!大王!老先生昏死过去了!”
“啊!老先生!老先生!”
“好多血!是失血太多了!”
听见晋君兀然一叹,“召医官吧。”
不敢回头。
不敢回头。
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啊,怕回头看不见哭得可怜的孩子,怕回头看见晋君挣扎又无奈的神色。
因而不敢。
因而不能。
殿外谢韶还在等着,没有说什么话,见她出来便跟着往丹墀去。
赵媪抱着挽儿,莫娘抱着谢密,都在阶下等着了。
可惜谢韶一旁跟着,赵媪有话也不好说什么。
谢韶还是冷言冷语的,讥了一句,“上吧,这王青盖车,嫂嫂也坐不了几回了。”
她记得有一年,这春山暖日,山峦为晴雪所洗。
那人舒袍宽带,满袖盈风。
只需轻轻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车。
那是她第一次登上谢玄的王青盖车。
而今时移世易,已是物是人非了。
车外的将军打马起步,冷眼冷语地又道了一句,“便是大明台,只怕也住不了几日了。嫂嫂回去收拾收拾,给王后腾出地方来。”
是啊,该搬走了。
回去的路与来时一样,车外还在运送着秦国公主的嫁妆,车内一样沉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来的时候还有谢砚时不时冒出几句话,回的时候没有了,挽儿吃过奶已经睡了,谢密呆呆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死气沉沉中到了大明台,进殿前,谢韶又撂下一句,“早点收拾完,趁夜搬出去,免得白日被人撞见难看。”
阿磐脚步一顿,却没什么可辩驳的。
早晚得走,得给新人让路。
没有应答,就要进殿了,却又听那倚靠在殿门的人又轻笑了一句,“谢某原先还等着嫂嫂料理呢,如今看,只怕嫂嫂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