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谢玄要“留宫”的用意。
谢玄说,这宫城从前也是赵氏的家,就让赵氏再尝尝“有家”的滋味儿。
住在自己的寝宫,守着自己的祖宗和从前最熟悉的物什,这便是“有家”的滋味儿了。
赵氏一次次翻来覆去不得休,如今终究把自己折腾进无底的炼狱,这无底的炼狱折腾起她来也一样覆去翻来不得休。
一个生于宫中,长于宫中,深受宫廷文化浸染多年的公主,不会不知道祖宗的牌位意味着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分量。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出自《左传成公成公十三年》,意为国家大事,在于祭祀和战争)
祀的是什么
祀的是天地、神灵和祖宗。
祭祀对一个国家来讲是极其重要的事。
这便是为什么不管是哪个败了国的君王,都想方设法,不惜一切代价保全家族的宗庙,保全供奉于宗庙的祖先牌位。
有了祖宗,国人就有了根基,就有了民族认同,就能紧紧团结在一起。
将来不管沦落何处,做了什么,被重新归入到哪一个新的国家,不管到了多难的地步,他们会始终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有朝一日旧君王一声令下,他们能即刻斩木揭竿,扯鼓夺旗,举鼎拔山,聚成一团熊熊烈火,拥护自己的旧君主。
这便是祀的意义。
这也是为何要亡一国,便先毁其祀的缘故。
因而韩赵两国宁愿宗庙谢罪,割让国土,也要保全宗庙。
因而中山君痛恨魏王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之、刺之、灭之。
所谓宗庙社稷,宗庙社稷,宗庙与社稷一样的分量。
在这个时代,祖先就是神明。
因而赵氏的牌位一排排立在这里,怎不会立刻击溃赵南平的防线呢。
已经瘫在地上起不了身的人,崩溃大哭,哭得十分悲怆,不能自己。
若是平时,赵媪必定要多说几句,揶揄也好,讥讽也罢,总之不会轻易就叫她过了这一关。
可饶是赵媪这样毒舌的人,被眼前这一幕震惊着,一时竟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除了司马敦在门口,其余的人便就这么怔怔愕愕地瞧着。
这日晋阳的雨下得潮湿,后小殿充满了淫靡难闻的气味,地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宫人动手之前泼洒清洗的水渍,也许是连日的雨从哪处檐角漏下来,也许是旁的,谁知道呢。
只是丝履踩在上头的时候,总令她想起来从前南平册封时,盘成了望仙九鬟髻的明艳模样来。
那么一个爱打扮,爱美的人,如今袒胸露乳,与女闾无异。外人不知道华音宫的后小殿里到底有什么,不知道那骄傲的南平公主依旧住在这里,日夜接客。
躺在地上的人问,“你们会把我的事,告诉我哥哥吗”
阿磐温和答她,“不会。但你们赵氏的祖宗也许会托梦给他,将来,也必会在下面斥你,你污了赵氏的祖宗,他们不会饶了你。”
南平撕裂的嘴角扯了扯,想要笑,大抵是扯得疼了,便不能再笑,只道,“那要谢谢你。”
阿磐笑,用最平和的眼神俯视着地上的人,“你不必谢我,你的事不会外传,不过是因了顾及到韩人的缘故。”
南平痴痴的,怔忪着失神,“我是赵国夫人,这么大的一个活人不见了,外头的人,就没有问起来的吗”
你瞧,南平心里仍旧是抱着几分得救的希望的。
可阿磐反问她,“谁会问起呢”
南平道,“韩国公主来的时候,我总是要出去见人的。”
按理说,是这样,没有错。
阿磐笑,掐断她心里的念想,“你安心在这里便是,前朝的事,不必思虑。”
南平又问,“吕嬷嬷还在前殿吗”
天阴阴的,殿前下着微凉的雨,地上的人许是因了冷,因此不住地战栗着。
人看起来已经不怎么好,没有多少时日了,她问什么,阿磐便答她什么。
“早就死了。”
“其他人呢我姨母好像留下了好多人。”
“也早就死了。”
地上的人没什么神采,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死的”
阿磐平静地告诉她,“她们比你幸运,死在安北侯手里,死得很痛快。”
这样的话,似一把把的刀子。
一把刀子过来,就要在南平心里猛扎一下,一把把的刀过来,把她的心都要扎得千疮百孔,扎得稀巴烂了。
那一身淤青的人蜷着身子,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哭,又哭又笑,也不知道到底是哭多一些,还是笑多一些。
她必知道再也没有人帮她了,必感慨自己的绝境,是连痛快的死都不能有。
她哭完笑完,又沙哑着嗓音叹,“姐姐,我从前心里看不起你,总觉得你从营中出来,我总会把你比下去............”
赵媪在一旁提醒道,“赵氏,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妓子,岂敢叫王后娘娘‘姐姐’,污了王后娘娘清誉。”南平的眼神直直的,喃喃重复了一句,“妓子............”
她苦笑着没有辩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妓子,只是听话地改了口,叫起了“王后娘娘”。
她总算不再从口舌上争个高下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整个高下,已经吃尽了苦头。
如今不过残留了半口气罢了,也就实在不必再争个高低先后了。
阿磐笑叹,“你错了,我不是,我只有大王一人。”
南平茫茫然地望过来,肮脏的脸上呈现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唉,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