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屠夫的表情配合语气,简直是鬼气森森。
你问这世上什么流传最久,就是坊间的聊斋故事。
把线索,藏在歌谣,藏在鬼故事里,是最为好用的办法,因为无数的百姓,会津津乐道,众口相传。
禁也禁不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那‘两位’夫人,从穿着到打扮全都一模一样,甚至屋主嘴里都叫她们‘夫人’。”
只是,白天的屋主,会亲昵地搂着夫人,对夫人微笑。而晚上,屋主对着自己的“夫人”,却是强颜欢笑。甚至,只敢远远托着夫人的胳膊,在花园里散步。
不仅“夫人”白天和晚上不一样,就连屋主的态度,都白天和晚上不一样。
半晌,“这、这又是为什么?”冯十五脸已经有点白。
一个聊斋故事,竟然问为什么。不过显然问得好。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是。那家夫人似乎和宫里的关系很好,因为每逢十五,宫里都会有轿子专门接这位夫人进宫。”
而且都是在晚上。
花屠夫再次说了一句:“那位夫人,怀孕了。”
冯十五表情已经凝滞,似有冰寒从脚底蔓起,听起来好像什么联系都没有,可是信息量却似乎恐怖极了。
和宫里关系好,又怀孕了。
“渐渐地,白天的夫人很少出来了,到后来,只能看到晚上才出来的夫人。”
花屠夫就像真的在讲一个故事,随着花屠夫的讲述,整个情节,更加像聊斋了。
李姓屋主却越来越憔悴,他夫人的肚子越大,他越面露死灰,到最后快临盆的时候,简直已如枯槁。
晚上陪着夫人散步的时候,甚至看到屋主跪在夫人脚下泪流满面。
“再后来就是那所宅子的所有人,全都一夜消失了。”
真的是一夜之间,整个宅院,从主人包括下人,都空无一人。只剩下院落里萧条的枯草。
甚至很久很久,都再也没有人的痕迹。
直到被牙行收走,重新编号拍卖。
然后迎来了瞎乞丐,瞎乞丐接受这所宅子的时候就已经瞎了,而他从牙行接受这所宅子,竟然花了一百两。
那时候已经瞎了的画师,不知为何却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
“如果是两个不同的人,就算长得再像,宅子那么多双眼睛,总会看出区别。”冯十五出于衙役的本能挑出这个故事的矛盾之刺。
就算孪生都是一样,只要你够仔细,多看几日,就能分出不同。
说到底不可能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何况,冯十五认为,最多是有人易容改装。
“问题就在于,”花屠夫说到这句话很郑重,“没有人看见过夫人的脸。”
“你说什么?!”
“那宅子的夫人,从始至终都脸上戴着面纱,并且是长年累月戴着,即使在自家下人的面前也未曾脱下来过。所以……从未有人见过她的模样是什么。”
内宅女子,偶尔戴面纱可以解释,但在家中都戴着,甚至丫鬟下人也不曾见到。这属实能用诡异形容了。
“不过,”花屠夫忽然就话锋一转了,“确实曾有人看见过夫人摘下面纱,虽是在晚上,但据称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即便是天上仙子也不为过。”
又或者是,妖界的狐媚子。狐精。
可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又为什么要长年累月戴着面纱,甚至,曾有传言,说白天的夫人,极丑,到了晚上,才会变美。
“不是黑眼睛,是蓝眼睛。”忽然,旁边传来冷不丁阴森的一声。
啃鸡腿的瞎乞丐,不知何时抬起那双眼白,脸上露出奇异的笑。不如说,诡异。
“黑黑的房间,蓝蓝的眼睛。”
他咬着鸡骨头,发出痴痴地笑。
冯十五抬起手,擦了下自己的额头汗珠。然后才颤声说道:“从始至终,有人见到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吗?”
花屠夫望着他:“没有。”
这个故事里,只有怀孕的夫人,从未有人见过夫人生出肚子里的孩子。
聊斋版本的结局是,晚上的夫人是狐妖附体,狐妖肚子里怀了妖孽,为了妖孽出世最后献祭了宅子里所有人。
冯十五觉得阳光照在身上都那么冷,他再次看着墙角里,抱着啃干骨头的乞丐,他那双白惨惨的眼珠,就好像是冤魂汇聚起来的。
“一夜消失的李家人,白天和晚上不同的夫人。”
和宫里有关系,每月都会进宫的夫人。
冯十五忽然双手紧紧按在脸上:“……你能告诉我,那宅子发生这一切的具体时间吗?”
花屠夫幽幽望着冯十五,这个人确实比他想的要聪明一点,或许确实不是个废物。
“当然了,这个故事发生在永争十七年秋。”
这种事情老一辈人多问几个,就能问的出来。老人家或许记性会不好,但是偏偏这一年挺特殊。
所以只要是京师的百姓,都不会记错这个年份。
冯十五果然声音颤抖了:“永争十七年……秋?”
花屠夫看着他,已经不需要更具体了。
冯十五再次捂住自己的脑袋,他现在感觉,比瞎乞丐恐怕还要糟。
永争十七年,秋。这一年是圣君出生的日子啊。
天下的百姓,都不会记错。
巧合吗?只是巧合吗?又或者心底甚至在发问,这天下有这般的巧合吗?
冯十五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是冰凉的汗,他用手揉自己的脸,再企图清醒一些。
“如何,这位官爷,”半晌后,花屠夫笑了一样看着冯十五,“还想继续查下去吗?”
瞎乞丐甚至都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已经如此汗如雨下。
冯十五看着花屠夫,他哪敢说,他听出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官爷要是觉得查不下去,也无妨,门就在身后,官爷随时可以转身离开。”
转身离开……冯十五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不是花屠夫或者瞎乞丐,想要做谜语人,而是他们站在这里,这个天地下,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们把这些,公开直白地说出来。
于是,就产生了那歌谣,那故事。
门在身后,可是却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