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祈求时间过得慢一些,那一日还是到来了。
以无可违抗的速度到来。
继国兄弟的二十五岁生日,这一日与昨日、前日并没有多大区别,没有下雪,阳光很不错,可这阳光并没有多温暖,抱着晒太阳的心情在雪地里行走,没多大会儿就会冻得人脸色发白。
继国缘一清晨小心地推开门,看着屋檐下的冰棱,逐渐亮起的东方的天际,一片蒙昧中正在练习月之呼吸的兄长,屋子前有些消融痕迹的雪人。
他怔怔地想着——这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这段时光,于他而言,就是最美好的梦境里也不敢这么期望,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他身上。
客观来说这一个月其实是毫无亮点的生活。
早起,看兄长锻炼,自己也锻炼;
看天气情况,阳光明媚就入山捡一些木头堆在房子里;
阳光不明媚就呆呆地赏雪;
中午可以吃烤红薯,也可以吃板栗饭;
下午兄长会在屋子里读书,或者处理些小一送来的公务;
继国缘一就在一边呆呆地烤火。
“总是在屋子里待着,会不会太无聊了?”
兄长这么问他。
继国缘一不觉得无聊,他认为什么都不做的生活方式十分舒服,看着火塘里的木柴燃烧,他放空自己的大脑,时间“咻——”一下就过去了。
但继国岩胜认为长时间放空大脑会把脑子放坏。
他写下一份和歌的曲谱,让缘一去练习。
继国缘一接过曲谱一看,愣了一下: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唯其山也,故是坚也;
唯其海也,故是洲也;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啊……这个,以前,兄长吹过这首!”
他一下子认出来。
继国岩胜有点儿赧然,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解释说:
“我很多年没有练过了,一时之间只记得这一首,你还记得啊……”
继国缘一拿着和歌曲谱,过去的记忆一下子浮上心头,他当然不会忘记:
“记得的!在清水寺,兄长吹给我听,后来……”
他在脑子里仔细思考一下,确定自己没有记错,脸上自然流露出有点儿遗憾的神情:
“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兄长吹过了。”
继国岩胜不想看他,挪开目光来:
“太无聊的话,就练习一下和歌吧,我记得以前的声乐老师说你进步空间很大——”
话说到一半,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来,长度、规制都正确的一支竹笛,比缘一现在从怀里取出来的那支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看到缘一手上,那份简拙劣的幼时之作,继国岩胜更赧然了。
他打定主意,等弟弟死后就将这笛子陪同下葬,这样,日后他也不会因此而困扰了吧?
继国岩胜将自己的笛子递过去,提醒他:
“至少用正常的笛子吹。”
继国缘一知道哥哥说得没有问题,他犹豫两下,就将自己的笛子收起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笛子。
继国岩胜将曲谱和笛子交出去,就坐在案前看书。
这书是他看过许多遍的了,翻过这一页几乎就能想见下一页在讲些什么。
继国岩胜在读第三遍的时候认为这样一目十行不大行,后来就带上鉴赏文学的心思,一边读一边往空白处写批注,虽然他认为自己写的文字稀疏平常,可好歹是找到点儿事情做了。
与放空大脑也能安然度日的继国缘一毫不相同,继国岩胜是一旦手上没有事情,内心就会渐渐感到焦虑的人。
他深信,这世界上,每个人该在恰当的时候扮演恰当的角色,做恰当的事情。
如果长久的无事可做,那么这个人与这世界就毫无关联了。
他以此来锚定自己的存在。
读过一段,再次往书的一侧写上自己的心得体会,继国岩胜翻页,顺带看了一眼旁边的弟弟。
他看到缘一摸着那支竹笛,用白色的布巾擦了一遍又一遍,脸上高兴的情绪不加掩饰,往日里放空的大脑如今都盛满了愉快的心情。
继国岩胜纳闷:“怎么……高兴成这样?”
他记得缘一的声乐课应该一塌糊涂才对啊。
继国缘一抬头,看向哥哥的双眼此时眯成两条弧线,他问:
“我送给兄长的笛子,兄长一直都带着吗?”
继国岩胜立刻后悔自己刚刚的多话。
研究手上的书册已经让他头痛,面对有话直说的缘一这头痛直接加倍。
他僵着脸解释:“只是凑巧。”
可就算是凑巧,继国缘一也感到很高兴。
更何况,他也对哥哥的嘴硬有些了解,明白就算他的推测为真,兄长也绝对不会坦率地承认——【坦率】啊,这应该是距离继国岩胜最遥远的感情了吧。
所以继国缘一自顾自在心里将这句话翻译为“没错,一直带着”,他摸过竹笛的棱角,小心的用布巾擦拭,检查每一个音的音准——虽然声乐课的成绩不提也罢,可他的制笛技术得到竹取大师的认可,手艺相当不错。
检查的结果让他更加高兴起来——主人对这支笛子非常爱惜,笛身油润毫无划痕不说,每一个音阶都恰到好处,可见日常也有维护。
最美好的梦境中也不敢期望之事,在他即将离开人世的这一个月,在他身边接连发生。
他得以在自己小小的房子里,有家人相伴身边,屋外雪下个不停,寒风瑟瑟,屋子里火焰日夜不熄,将他整个人烤得暖融融。
继国缘一不由得想起哥哥之前说过的话:
“……为了获得快乐才诞生于世……”
若真是如此,神明该是多么慈悲的存在啊。
可这些岁月以来,直到即将死去的这一日到来,每一日每一日,又都验证了这一点——神明的确是非常慈悲的存在。
生活如此美满,过去的一切悲伤都有了出口,未来的一切遗憾也都有了源头。
继国缘一想着这些,看着收刀向屋里走来的兄长,莫名的,大概是清晨的阳光过于刺眼了吧,他眼眶含泪,在兄长走到跟前时竟然潸然泪下。
看到弟弟的眼泪,继国岩胜睁大眼睛,像被掐住脖子,脚步立时停下。
“……”
“……”
过了一会儿,缘一开始不好意思地擦眼泪、侧身过去遮掩的时候,岩胜才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与缘一擦肩,走进屋里,僵硬地展开话题:
“早饭想吃什么?”
“粥……白粥就好了。”
“嗯,你去拿些柴火。”
“是。”
最后一日,与之前的每一日一样,毫不出奇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