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缘一是被树枝断裂的声音吵醒的。
他们的屋子前面有一棵老榆树,这老树有支旁逸斜出的分叉,长得细弱,上头的叶子却很茂盛,夏日里刚好遮住阳光,冬日里叶子落下了,那些枝丫还在,承受重重的一捧雪,如果不及时清扫,怕是有折断的风险。
继国缘一记得这些,他恍惚听到一声刺耳又漫长的“嘎巴”声音,人还在梦里,精神已经打个激灵,立刻想到怕是昨天夜里雪落一夜,堆的太厚将树枝给压断了。
——得出门看看。
这么想着,继国缘一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半边精神遗留在梦境中,飘飘忽忽尚未完全上身。
屋子里的火塘留有余热,只剩下最后一点儿炭火燃烧,继国缘一支撑身体起身,抬头看见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屋门,正站在门边向外看去。
那一道缝隙里有冷风往屋子里灌,隐约看到外头雪花飞舞,想要看到更多,就被继国岩胜的身体挡住视线。
“树……是不是被雪压断了?”
继国缘一含糊着询问当前最为紧要之事。
继国岩胜在昏暗的屋子里,似乎是回头看了弟弟一眼,之后他伸手,将屋门一把大开。
呼啦——一声,外头的风雪更加凶猛地往屋里灌。
继国缘一被火塘边扬起的灰烬铺了满脸,立刻咳嗽起来。
“咳咳……”
在阵阵的咳嗽声里,继国岩胜沉默片刻,他保持屋门大开的状态,走到弟弟面前。
不需要他伸手去摸缘一的脉搏与心跳,这家伙毫无疑问正活得好好的,咳嗽的声音也非常响亮,肌肉的发力毫无问题,心脏的泵动稳定有力——继国缘一还活着。
继国岩胜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他从天黑守到天亮。
即将死去的人却一直活得好好的,呼吸舒缓又平稳,从戌时到亥时,亥时到子时,子时到丑时、到寅时、到卯时,到他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推开门,去看这大雪纷飞中亮起来的天色。
第二天到了。
他的弟弟还活着。
“下雪了,很大的雪,雪把树枝压断了。”
继国岩胜先是回答弟弟的问题,之后他伸出手,摸了摸缘一的脸。
缘一不明白地顺着力道抬头看去,几声尾音的呛咳被他咽下,继国缘一看看外头的雪,迟钝地想到熄灭的火塘,与自己说话的哥哥,他顺着哥哥的手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砰砰”起伏的胸膛。
他反应过来——他还活着。
“我活着?”
“嗯。”
继国岩胜的脑子和外头的雪地一样空白一片,他把旁边的衣服拿过来让弟弟换上,这过程里他想说些什么,可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很高兴。
却又实实在在地感到疑惑。
缘一与他的生日是不会作假的,贵族的子弟,生辰八字是很重要的东西,这方面他不会记错。
可……那又是为什么?
继国岩胜想不明白。
铺天盖地的茫然压过了心里的高兴与疑惑,继续深想下去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思维,因此现在处于怔愣状态,只以最简单的逻辑去判断这件事:
“无论如何,你现在还活着,这是件好事。”
继国缘一换好衣服,走过去,将大开的屋门关上,又看着火塘里一点儿余烬,小心地往里头添柴。
他一边动作,一边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脸。
——真好啊,他活到了第二天!
——只是这天的天气不太好,看不到日出。
——兄长依旧陪在他身边!
继国缘一说:“我是不是……不会再死了?”
继国岩胜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继国缘一胸口里,那些上升到一半的快乐,顿时又飘飘忽忽落下去。
没有死当然是很开心的事,可这……要是实际的死期是今晚或者明晚,甚至后一天的晚上呢?
这斑纹诅咒的接引未免太没有时间观念了!
可下一刻,继国缘一立刻又在心里安抚好自己,他甚至出言安抚身边六神无主的兄长:
“那么,就是这样了!”
继国岩胜抬头看着他。
火塘里的光还很暗,门窗紧闭,屋里光线昏暗,从【死】里逃得一命的继国缘一的脸也很暗,可黯淡的脸上,那双红色的眼睛却非常明亮,焕发着蓬勃又纯粹的生命力:
“会在不知道哪一天死去的我——人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拥有不确定的未来,我和兄长一样了。”
继国岩胜脑子里下意识反驳,他想说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出了缘一这么个例外,之后的烦心事儿还多着去呢,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理智这么反驳的时候,他的心却又因为刚刚的话而颤动——我和兄长一样了。
——什么啊……这话。
——和他,一样……?
继国岩胜顿时什么都懒得去思虑。
他被弟弟的这句话打动了。
“……”
“……”
在缘一的辛苦下,火塘里的火很快旺盛起来,火光照亮小小的屋子,缘一的脸在橙红色的光芒下更加鲜明。
继国缘一走过去,拉住哥哥的手。
继国岩胜的手很凉。
他将哥哥拉到火塘边烤火,询问他:“一夜没睡,很辛苦吧?”
继国岩胜无声摇头。
继国缘一想想刚刚的大雪,乐观道:“雪停之后,我要堆一个更大的雪人放在门口!”
继国岩胜没说话。
继国缘一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尚未还给哥哥的竹笛,努力活跃气氛道:“我吹笛子给兄长听吧。”
“不,不用了。”
“可是我想吹。”
“很难听。”
“咦?兄长昨天还不是这么说的,昨天说很好听!”
“那是骗你的。”
“怎、怎么这样?”
“……”
继国缘一忍不住追问:“那今天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了?”
继国岩胜心想,今天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这么想着,他盯着身边的缘一看。
继国缘一在小小的屋子里真是好大一只,宽大的肩膀、宽阔的胸膛,几层衣服叠加起来将他装饰,存在感大到无法忽视;这家伙完全就是个典型的威严武士相貌,只这张脸如今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瞅瞅笛子,又瞅瞅哥哥,正犹豫不决着。
——继国缘一还活着。
继国岩胜垂下眼睛,侧头过去不敢继续看他。
“你吹吧。”
“兄长不是说很难听吗?”
“吹吧。”
“……”
继国缘一看着一边捂脸的哥哥,犹豫着,把目光收回来,笛子横在嘴边,开始吹奏起来。
哎……真是嘲哳难听的笛音啊。
继国岩胜听着听着,心中的情绪也就平复了。
他想,什么和他一样,自己的笛音可不会和缘一这样难听。
想要在这方面追赶上他,这辈子继国缘一也做不到。
“好了。”
继国岩胜打断缘一,将那支笛子接过来,横在自己嘴边。
他许久没有吹奏过笛子。
气息如何流转,手指如何摆放都有些记不得,继国岩胜按照印象试了试笛子,吹出几个松散的音符来。
再之后,他回忆起缘一这些天练习的和歌,那些音阶曲调落入脑海,化作气息,从竹笛而来: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唯其山也,故是坚也;
唯其海也,故是洲也;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让继国岩胜来评价,他觉得自己吹得马马虎虎,个别两个音衔接上有些破绽,可终归比弟弟吹奏得要能入耳一些。
旁边的缘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哥哥:“好厉害——!”
继国岩胜将笛子拿下,擦了擦,收进袖子里:“累了。”
继国缘一眨眨眼,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兄长……从昨天熬到现在?”
继国岩胜沉默地点头。
“请安心入睡吧,我会好好守在兄长身边!”
“……不要离开。”
“是?”
“到我醒来之前,不要离开我。”
继国缘一愣了一下,立刻,他的眼神温柔下来:
“是,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