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跪着。”
看了信的王氏连忙起身往外走,余光瞥了眼不白,“往后若分不清谁才是你的主子,那就不必跟他出去了。”
行至兰苑。
王氏正要跨门而入,一抬头,瞥见自家儿子正靠在院内凉亭里出神。
“夫人,郎君这隔三差五往那乡野之地跑,只怕是看上了哪家娘子。”婢女春和道。
王氏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看上了哪家娘子?
这便是她最怕的事。
“我沈家门第,岂是随随便便一个娘子就能迈进来的?”王氏眼眸转冷,握着那封信,说:“明日给那几位夫人送去拜帖,就说……我沈家的郎君已是适婚之龄。”
她沈家累世官宦,簪缨门第,儿子是她精心教养的嫡子,承载着沈家未来的希望,怎能被乡野女子勾了魂去?
“母亲?”
沈栩安看到王氏进门,忙理了袖摆起身。
“这是御史台递来的信,你且看一下。”王氏开口,说的是正事。
“御史台?”沈栩安有些困惑,待到拿到信,看到那字迹之后,神色便舒展了许多,“原来是杨兄,母亲,杨兄昨儿进宫面圣,应该是被殿下提拔了。”
“杨兄?”王氏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
她眸光暗了暗,转而问道:“周家已然倒台,这杨大人怎的又让你去查一查上官牧,难道说,上官家也要……”
“母亲。”沈栩安突然打断了王氏的话,一边将信折了折塞进怀中,一边道:“圣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削弱世家,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沈家在这场风暴中亦难立足,为今之计,只能自断一臂。”
“可——”王氏还要说什么,对上儿子的视线,只得作罢。
王氏的目光落在他塞入怀中的信笺上,杨兄二字像根细刺,扎得她心头发痒。
她转而提起另一件要紧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笃定:“朝堂之事你既已有决断,为娘便不再多言。然则你的终身大事却不能再拖了,我已命人明日向李、张、郑几位夫人府上送去拜帖。”
顿了顿,王氏观察着儿子的反应,继续道:“沈家的儿媳必须出自清贵门第,知书达理,方能襄助你仕途,支撑我沈家中馈。”
沈栩安神色未变,只是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流苏,那动作细微,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沉默片刻后,沈栩安声音平淡无波:“婚姻大事,自当由父母做主。只是母亲,眼下朝局动荡,沈家正是风口浪尖,此时议亲,是否过于招摇?恐引人猜忌。”
“招摇?”王氏轻笑一声,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与不容置疑,说:“我沈家郎君适龄议婚,天经地义,何来招摇之说?越是多事之秋,越要及早定下根基。娶一房得力的妻室,亦是稳固家族之道。”
她走近一步,目光紧锁着沈栩安,压低声音道:“栩安,莫要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迷了你的眼,乱了你的心。沈家的门楣,容不得半点轻贱。”
最后一句,她语气陡然转冷,意有所指。
沈栩安抬起眼,眸中一片沉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听不出王氏意有所指似的。
他微微躬身:“母亲教诲的是。若无他事,儿想去书房再细阅杨兄信函,事关圣人与沈家,一切还需早做筹谋。”
王氏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为娘的话。”
“是,母亲。”沈栩安恭敬行礼,转身,步履沉稳地朝书房走去。
王氏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口。
婢女春和悄然上前,低声道:“夫人,郎君他……”
“他长大了,”王氏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冷硬的决心,“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拢了拢衣袖,指尖用力掐着掌心,冷哼一声道:“可沈家的路,不能由着他走偏。乡野之地…去,让外院的人给我盯紧了,郎君再出门,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都要报我知晓。”
“是。”春和连忙应下。
王氏又看向儿子离去的方向,胸中那口浊气依旧盘桓不散。
朝堂上的惊涛骇浪固然可怕,但儿子那颗可能偏离了“正道”的心,在她看来,才是沈家未来最大的隐患。
御史台的信,上官家的案子,甚至皇帝削弱世家的决心…这些都需应对,但眼下,她更迫切地要斩断儿子身边那看不见的“祸根”。
等回到正堂,王氏坐回主位上,眯眼问不白:“郎君的杨兄,是不是有个妹妹?”
不白一愣,点了点头,说:“是。”
果然!
王氏揪紧了帕子,咬牙道:“杨家什么背景,给我细细说来。”
不白被王氏骤然凌厉的目光钉在原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回禀:“回夫人,杨大人名讳杨礼成,乃临州人士,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其父杨令时曾官至临州府通判,致仕多年,如今只是六品致仕官身。杨家……确有一女,行五,年方十六,名唤杨月茹。”
“临州?通判?六品?”王氏每个词都咬得很轻,却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
她精心保养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光滑的檀木椅扶手,眼底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也就是说,杨家根基浅薄,门第寒微,连个像样的姻亲故旧都无?”
不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垂到胸口:“禀夫人,杨大人的岳家是陈家,户部员外郎陈本道大人。”
前些日子陈大人赈灾有功,已经擢升为了侍郎。
“侍郎?”王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不过是侍郎而已?陈本道今年六十有三,用不了几年就得退位让贤,这会儿升到侍郎之位,也是到了顶了。”
她想起儿子方才提及杨韵被提拔之事,心头的刺扎得更深了些。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竟能得儿子如此亲近地称呼“杨兄”,还能在周家倒台后立刻接手查办上官牧这等紧要差事,甚至直接面圣受提拔……
这绝非仅仅“才学”二字可以解释!
难道儿子掺和其中?
而这份掺和背后藏着什么心思?王氏几乎不敢深想。
“一个六品致仕官的女儿……”王氏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轻蔑与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也敢肖想我沈家的嫡子?也配让栩安隔三差五往那乡野之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