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馆藏在时间的褶皱里。
这里没有门窗,只有漫无边际的回廊,廊柱是半透明的琥珀色,里面凝固着细碎的光点。
那些是被抽离的“瞬间”。
很抽象。
可能是某个人临终前的叹息,也可能是早春第一片雪花落地的轻响。
何永秋踩着微凉的黑曜石地砖,指尖划过身旁的陈列架。
架子上整齐码放着无数卷轴,绢布泛着陈旧的米白色,边缘烫着暗金的花纹,像沉睡了千年的蝴蝶。
何永秋是这里的第七任馆主,接管回溯馆已五年。
前任馆主临终前将橡皮擦交给他时,反复念叨:“别信那些字,更别碰那橡皮……命运是块烧红的铁,捏得越紧,烫得越狠。”
此刻,何永秋正整理一批刚“归档”的旧卷轴。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醒卷轴里的人生。
忽然,最底层一卷轴的边缘露出半截泛黄的纸,不是绢布材质,倒像是粗糙的牛皮纸。
他抽出来看,卷轴封面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模糊的烫金小字:“蒸汽时代?钟表匠学徒”。
蒸汽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不过,在回溯馆,本就没有时间这个概念,过去与未来从来不是固定不变,而是在不断回转,流动,扩散,又聚合。
展开卷轴,绢布上的墨字自动浮现,像活过来的画。
【阿烬,生于蒸汽历1027年,卒于蒸汽历1067年】
【30 岁时,工坊锅炉爆炸,失去双手】
【31 岁,酗酒成瘾】
【35 岁,被钟表行会除名】
【50 岁冬夜,冻死在东码头的废木箱里。】
字迹冷静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一生,连死亡的细节都写得毫厘不差。
看起来和别人的没有任何区别,但……这个人生却是用牛皮纸写成的。
承载的物质不同,代表着人生的不同,至少在何永秋接管回溯馆以来,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只是绢布上的寥寥数笔,就像是一片轻盈的雪花。
何永秋皱了皱眉,指尖在“失去双手”几个字上停顿。
这行字的墨迹比其他地方稍深,像是被反复描摹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卷轴夹层里还藏着个小本子。
牛皮纸封面,边角磨得发毛,封面上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齿轮。
翻开第一页,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执拗:
“蒸汽历1037 年3月12日,师傅送了我第一把螺丝刀,木柄上刻着我的名字,他说,钟表是命运的骨头,修表的人,得对骨头有耐心。”
往后翻,大多是记录修表的细节,偶尔夹杂着几句抱怨。
“今天又把齿轮装反了,师傅敲了我的头”
“隔壁街的姑娘说我的怀表走得不准,明天一定要调好”。
直到某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迹晕开了一大片:
“【涂抹】,师傅走了,他说‘时间不会倒转,但人能记住过去’,可我不想记住,我想让时间倒回去……”
“如果能倒转,我一定看好那把螺丝刀,不让它在爆炸里碎掉。”
何永秋的指尖拂过那行字,纸面似乎还残留着书写时的力道。
他忽然想起前任馆主的话,又看了看卷轴上“冻死在废木箱里”的结局。
何永秋记得,前任馆主曾用那块橡皮擦修改过某个人的人生,简单的就像是在玩闹,轻轻一擦,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就彻底改变了。
“改写它。”
一个声音突然在回廊里响起,不是他的,却带着他自己的语调。
何永秋猛地抬头,正对上回廊尽头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本该映出他的身影,此刻却空无一人,只有一行字浮在镜面:
“改写它,他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镜子中,一只与何永秋相同的手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支笔。
水镜外面,赵括看着发生的一切,有些没想到,自己的选择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应验。
那支笔悬在镜面上,笔杆是温润的玉色,像用月光凝固而成,笔尖泛着淡淡的银辉,落在何永秋眼中时,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普通的笔,是回溯馆赋予他的、区别于“橡皮擦”的另一种能力。
前任馆主从未提过它的存在,或许,只有“真正动摇”的馆主才能看见。
“没有反噬。”
铜镜里的声音又响起,带着蛊惑的温柔,“你看这卷轴,像不像一张未写完的乐谱?你可以填上最动听的音符。”
何永秋低头看向阿烬的卷轴,绢布上冻死在废木箱的字迹仍在,却像是蒙了层灰。
他想起回溯馆的五年,日复一日整理卷轴,看遍无数人生的起承转合,却从未有过一丝波澜。
那些绢布上的字,冷静得像数学公式,而阿烬的牛皮纸日记,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那是活生生的、带着遗憾的呼吸。
枯燥像藤蔓,早已缠满他的骨头。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笔杆的瞬间,玉色笔身微微发烫,仿佛与他的体温相融。
回廊里的琥珀柱突然亮起,那些凝固的“瞬间”开始流转,像在为他的选择伴奏。
“那就试试。”
何永秋低声说。
他提笔落在卷轴上,笔尖触及时,原本冰冷的墨字像遇到温水的糖,开始融化。
他没有写“避免爆炸”,只是轻轻写下:“阿烬的螺丝刀,从未离开过他的掌心。”
与此同时,遥远的蒸汽时代,阿烬的人生开始倒回流淌。
50 岁的冬夜,东码头没有废木箱。
35 岁,他没有被行会除名。
30 岁,工坊的锅炉没有爆炸。
20 岁,师傅还在。
10 岁,他第一次摸到螺丝刀。
烬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周围的环境熟悉却又陌生,只是窗前莫名飞下来一只鹈鹕,这种动物本应在海岛才能看见。
但一转眼,鹈鹕却消失不见。
一切显得有序却又杂乱,让人想不出来这一次,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