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温热黏糊糊的,像抹了把粘稠的蜂蜜。
只是这股味道,实在有些恶心。
小女孩睫毛颤了颤,把眼缝睁开条细缝。
屋顶漏下的月光斜斜切进来,让她看见了倒在一旁捂着喉咙挣扎的男人。
血,早就见过很多次了。
云州城破那天,娘把她塞进地窖前,后心就淌着这样的红,热乎乎的,很快就凉了。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个人影缓缓站了起来,小女孩赶紧闭眼装死,反正有几次,自己也是这样逃过来的。
逃避可耻,但有用就行。
更何况自己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嘛?
此时,阿七撇了撇小女孩的脸,确认身下的汉子死后,这才缓缓起身,手迅速在汉子身上摸了一遍,看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果然从怀里翻出了一个布袋,还有一本小书。
赵括并没有清点,动作很快,又去翻旁边那个原本打鼾的老汉。
手指探了探鼻息,又按了按脖子,然后摇摇头,往另一边挪。
整个破庙里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停了。
那些刚才还在咳嗽、打鼾的人,此刻都一动不动,像堆被扔在这儿的破布娃娃。
都死了。
小女孩把眼睛闭得更紧了,连呼吸都屏住。
娘说过,遇到兵匪要装死,遇到野兽也要装死,装得越像,活得越久。
她悄悄蜷起腿,把脸埋进草堆,鼻尖蹭到片带着血的干草。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停在了她旁边。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背上,像冬夜里的冰棱,凉飕飕的。
草堆被轻轻拨了一下,露出她的后脑勺。
“别装了。”
小女孩的肩膀僵了僵,没动。
“再装我就把你杀了,反正,这里已经死不少人了。”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女孩猛地睁开眼,看见那瘸腿的大哥哥正蹲在她面前,左腿不自然地撇着,手里还攥着那片沾了红的铁片。
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颧骨上的疤,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小女孩抿着嘴,眼泪滚下来,砸在草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抽噎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大哥哥……别杀我……我娘说……我能干活的……能帮你捡柴……”
阿七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蛋,又瞥了眼旁边那些僵硬的尸体,眯了眯眼。
阿七自然不会把对方当普通小女孩一样看待,在这乱世中,没点本事,早就死在路上了。
阿七的目光在小女孩压在草堆下的手上顿了顿,但没有说话。
“他们都死了。”阿七站起身,左腿的疼让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断柱才站稳。
铁片被他揣回袖管,沾着的血蹭在棉袄内侧,有些温热。
他没再看小女孩,一瘸一拐地朝破庙后门挪。
门板早被拆了,只剩个黑黢黢的豁口,风灌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死了这么多人,天一亮官差准会来搜,到时候不管是不是他杀的,这瘸腿的流民都是最好的替罪羊。
他的“路引”是前天从个冻僵的流民身上扒的,木牌上的名字磨得快看不清了,糊弄城门甲士还行,到了官差手里一查就露馅。
阿七拐过豁口,踏上庙后的窄巷。
积雪被踩得咯吱响,混着他瘸腿的顿步声,在空巷里格外清晰。
冷风卷着血腥味追上来,他裹紧破棉袄,加快了脚步。
没走三十步,身后传来极轻的响动。
不是风声,是鞋底蹭过冻土的声音,很轻,却逃不过阿七的耳朵。
他回头。
小女孩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棉袄上沾着草屑和血渍,压在身下的手已经抽了出来,攥着块巴掌大的碎镜子。
镜面裂了好几道缝,边缘锋利得像刀片。
她看见阿七回头,脚步顿住,眼睛睁得圆圆的,手里的碎镜子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却没跑。
“滚。”阿七的声音比巷子里的风还冷。
小女孩抿着嘴,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格外亮。
阿七皱了皱眉,他不想带个累赘,更不想带个揣着碎镜子的小孩。
能在死人堆里藏着这东西,要么是蠢,要么是狠,无论哪种,都不是好事。
他转身继续走,步子更快了些。
身后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条甩不掉的影子。
阿七的牙咬得发紧,左腿有些疼,额角渗出冷汗,混着血水往下淌。
他知道这孩子在打什么主意。
乱世里,一个半大的瘸子,总比孤身一人的小女孩要安全些,尤其是这瘸子看起来比狼还冷。
“我可以照顾你。”这时候,后面传来小女孩细细的声音,带着笃定的味道:“你这样走不了多远的,我身子小,能偷东西。”
阿七看着女孩,这孩子站在雪地里,像株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不肯弯腰的野草。
攥着碎镜子的手虽然还在颤,眼神却亮得很,没有半分怯意。
“偷东西?”阿七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却没再赶她,“被抓住了,打断的可不止腿。”
小女孩把碎镜子往袖管里塞了塞,下巴抬了抬:“不会被抓住的,我娘教我的,看影子,听脚步,专挑醉汉和懒兵。”
她说得轻巧,仿佛在说捡柴禾那么简单,可眼底一闪而过的慌,还是被阿七发现了。
阿七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是在考虑什么,最终,才缓缓点了点头。
没有多余的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小女孩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几步跑到阿七身后,踮脚去够他肩上的破布包:“我来背!”
包袱并不重。
“你叫什么?”阿七忽然开口,声音被风雪吞了一半,却足够清晰。
小女孩的脚步顿了顿,抬头看他的身影,棉袄领口沾着的雪粒簌簌往下掉。
“我娘叫我小九。”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九个的九。”
阿七“嗯”了一声,左腿踩在积雪里,发出“咯吱”一声响。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是云州城破前,隔壁瞎眼的老铁匠随口取的,说他是第七个讨饭讨到门口的孩子。
阿七,小九。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又很快压下去,像被风雪冻住了似的。
倒真有几分说不清的缘法。
巷口的风更急了,卷着两人的脚步声,往更深的黑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