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孙必振醒来时,他正躺在包厢的地上,浑身都疼。
他抬起胳膊,用观炁的法术看去,发现胳膊上全是牙印,牙印有大有小,小的那个是召潮司的,大的那个多半是孙露红的:孙露红的法相是一条骨龙,比她的皮囊大得多。
“几点了……”
孙必振呢喃着想要爬起来,可他毕竟是个瞎子,观炁的法术虽然能看到炁的形态,却看不到事物的全貌,加上孙必振喝多了酒,宿醉让他头脑昏沉,他只能朝四下摸索,却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孙必振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吓了一跳,猛地挣脱孙必振的手,朝桌子底下溜去了。
孙必振确信自己看到了一条蛇形的法相遁入了桌子底下,但等他弯下腰打探时,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却是召潮司。
“你找什么呢?”召潮司问他。
“我看到……”
话到了嘴边,孙必振又把话咽了下去:他看出召潮司的炁在剧烈变化,显然在掩饰什么。
孙必振明白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如果方才那条蛇形法相就是召潮司,那她显然是在隐藏自己的法相,不想让人看见;虽然不知道召潮司为什么这么做,但孙必振并不打算揭穿她,而是改口道:
“我在找孙露红。”
“孙露红啊,喏,”召潮司指向天花板,“她在上面。”
孙必振抬头看向天花板,果然看到一只骨架拼成的龙形法相缠在吊灯上,巨大的身躯像贪吃蛇一样折叠,恰好填满了整个吊顶,龙头微微开合,似是在打鼾。
孙露红曾是骷髅的时候身材娇小,换上画皮后变成了普通人的大小,如今露出法相,却又巨大无比;孙必振忍不住吐槽道:“这家伙怎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
“法相就是这样的,不是很讲道理。”召潮司答道。
“这倒也是,我的法相连人形都没有,干脆是一堆人手……”
孙必振四下看看,发现包厢内杯盘狼藉,方桌已经支离破碎,四周的墙体也略微变形,可见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斗”。
“发生什么了,怎么乱成这样?”孙必振问召潮司。
“我记得我们吃橙子来着……之后就不记得了。”
二人谈话的声音唤醒了孙露红,骨龙身躯渐渐缩小,最后变化回了人形,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落地却不是很稳,她痛叫一声,揉着屁股凑到孙必振身旁。
“达瓦里希,发生什么事了?”
“我哪知道?唉,先别管这个了,我们去找闻得意吧,他应该知道怎么回事。”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闻得意便推开了包厢大门,嬉笑道:
“你们醒啦?需要我炒两个菜给你们解酒不?”
“不必了,闻得意大师傅,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乱成这样?”
闻得意尴尬地摆摆手,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没事没事,留着我们收拾就行。我们刚把打烊的牌子挂上,您三位既然醒了,我们立即动身吧?早点出发早点到,事不宜迟嘛!”
孙必振还不是很清醒,扶着额头问:“诶?去哪里?”
“去肋谷峡啊,您不打算见那个戏子了吗?”
“噢,我想起来了!要见,肯定要见,有劳您带路,我们走吧!”
于是,闻得意领着三人朝武都饭店后厨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解释道:
“我们做厨子的,喜欢在灶台附近待着,不乐意满世界逛。既不往凡世乱转,也不往地狱乱跑,只有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才出门。”
孙必振抓住了重点,问他道:“您说的这个门,是我理解的那个门吗?”
闻得意嘿嘿一笑,“没错,是那个门——地狱的门。”
“那……安全吗?”
地狱之门通常比地狱之窗安全,但也只是“通常”而已,如今的孙必振,对地狱的危险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因此最关注安全问题。
“不安全我可不敢给您用。”
“那敢情好,请问这扇门叫什么名字呢?”
闻得意挠挠头,“这您可把我问住了,我在武都饭店待了百二十年了,从没听说过门还有名字的,门不就是门吗?”
“可我之前见到的地狱门都有名字啊?”
“害,那名字不都是人起的嘛!我们做厨子的,不善于起名。起名这事最麻烦了!后厨的这扇门是恩师闻章开的,他老人家常说‘不怕生错命,就怕起错名’,所以没给这扇门起名,我们自然不敢背着他擅自起名,所以这门就没有名字,我们就管它叫门,仅此而已。”
“这确实像是煮的信徒会干的事……”孙必振寻思。
闻得意接着说:“这扇门呢,直接通到油芯居屋,那是蛋奶酥的地盘,她是很好说话的大祭司,但是……额,怎么说呢?她是煮的大祭司,而且资历很老,脑子有点生锈了。她不认为自己是个人,或者说,不认为自己是个活物。”
“啊?那她自认为是什么?”
“蛋奶酥。”
“什么?”
“蛋奶酥,”闻得意重复道,“类似蛋挞或卡士达挞,使用鸡蛋、牛奶、奶油和糖调制而成的蛋奶糊,注入挞皮中烘烤,表面略焦,内部嫩滑,甜香口味,有时会略加盐,做成咸甜口味来增加回味。”
“我知道什么是蛋奶酥,我的意思是,‘蛋奶酥’不是大祭司的祭司名吗?”
李世界曾告诉过孙必振,凡是音节以s(嘶)开头的字或单词,都可作为大祭司之名的最后一个字,譬如吞吞兽和蛋奶酥。
“是这样没错,但蛋奶酥不只是她的祭司名。蛋奶酥自认为是蛋奶酥,是食物而不是人,所以她总喜欢让人吃她,谁要是不赏脸,她就会闹别扭,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这话从闻得意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格外滑稽:毕竟他也是“煮”的大祭司,不也成天掀开天灵盖让客人喝他脑壳里的酒?
孙必振忍住笑意,接着问道:“我知道了,除了这点,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别的倒没什么了,除去自我认知不谈,蛋奶酥的为人是有口皆碑的,有记载的死于她手的异教徒甚至不足十名,无一例外都是死有余辜之人。”
“有口皆碑还嫉恶如仇?那确实是挺好一人啊。”孙必振赞叹道。
“但是啊,但是……她自认为是食物,您注意了,唯独这一点,会带来许多麻烦,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人。”
闻得意苦笑一番,指了指孙必振,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说,蛋奶酥对男性大祭司不友好吗?”
闻得意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斜眼看了看召潮司,忍住了没有说,只是舔舔嘴唇,暗示道:“您可以把大祭司三个字去了,蛋奶酥对你我这样的男同胞很不友好,具体怎么个不友好,您见了便知……”
“我不太明白,可否细说一下?”
闻得意摆手道,“细说不得,细说不得,细说就不礼貌了,究竟如何,您一见便知。”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孙必振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
一行四人走了半分钟,穿过后厨,来到了一间仓库前。
仓库的金属门高约两米,门面呈灰蓝色,斑驳的漆面在昏黄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闻得意朝门一指,“这就是了,这扇门是恩师从旧货市场里淘来,本来是一扇木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它自己进化成了铁门,也算是与时俱进。”
孙必振仔细打量这扇门,丝毫没看出这扇门有什么奇特,门上确实有炁不假,但炁并不充足,全然不像一扇地狱门该有的样子。
闻得意猜到孙必振在想什么,解释道,“这门看上去平平无奇,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这扇门离前厅太近了,万一有顾客误打误撞闯进来,又或者是伪装成卫生检查员的调查员突击检查,可就不好收拾了!”
这话言之有理,孙必振点点头,看着闻得意打开了门;门后漆黑一片,即使用观炁的法术也看不清门后有什么。
闻得意一手拽着门,说道:
“恩人,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小凤她今天忙了一天,明天我得替她下厨,不然她要发火了。您回来时还走这扇门,这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我实在不能陪您同去,还请理解!”
“理解、理解,感谢您帮忙,必振不胜感激!”孙必振抱拳道。
客套一番后,孙必振三人穿过了这扇没有名字的地狱门。
门后的区域漆黑一片,孙必振三人走了五十多步,终于看到了亮光。
“前面有亮光……嗯,是地狱天光,看来没出问题。没想到凡世还有这样安全的地狱门,真是开了眼了。”孙必振感叹道。
“达瓦里希,地狱门不是都很安全吗?”孙露红问。
“你是没见过危险的地狱门,大灯塔的那扇蝴蝶门就极度危险,能把活人吸干。”
对此,召潮司解释道:“每一名大祭司终其一生只能制作一扇地狱门,这扇门连接着大祭司的寓所。地狱门安全与否,和制作它的大祭司息息相关;就我所知,煮的大祭司都很温文尔雅,他们制作的地狱门也是如此。”
孙必振点头附和道,“说来也是,程立身的碘酒之门就很温顺……诶?等等,你刚才说一名大祭司只能制作一扇地狱门?”
“是的。”
“为什么呢?”
召潮司思索几秒,摇头道,“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兴许有大祭司可以制作多扇地狱门,但可以确定的是,地狱门都是大祭司制作的,无一例外,而且门随主人,大祭司制作出的门扉,往往和大祭司性格一致,但少数情况下会和大祭司性格完全相反。”
孙必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起猎头司的蝴蝶门,那蝴蝶门显然就是后者,其性格和猎头司完全相反;如此说来,简明镇上的那扇兔绒之门就是蓼荭司制作的门了,大兔子套小兔子,确实和蓼荭司随意变大变小的特性相符;还有西京假医院里那扇停尸间里的地狱门,想来就是鎏金司制作的,门镶嵌在停尸柜里,正符合鎏金司的人设。
“如果是这样,那你也有自己的地狱门吗?”
召潮司点了点头。
“那我也有了?”
“不清楚,理论上可以有,但谁知道呢?我反正是不记得了。”
聊着聊着,三人走出了阴暗的洞穴,踏入了肋谷峡的地界。
此地的天光呈现出亮粉色,地面则是淡黄色的,踩上去有些粘腻,甚至有些粘脚。
三人所处的位置是一条人力开凿出的甬道,甬道两侧皆是红褐色的石壁,石壁上生长着零零碎碎的苔藓。
孙必振回头看去,原来他们是从山洞内走出来的,难怪会那么昏暗。
三人向甬道尽头走去,路面渐渐开阔了,一股甜香气味飘来,孙必振吸了吸鼻子。
“你们闻到了吗?”
“有一股甜味。”召潮司说。
“没错。”
三人循着那股甜香味继续前行,终于,甬道尽头豁然开朗,肋谷峡的盆地之中,一座巨大的建筑拔地而起,正是油芯居屋。
这是一座由华夫饼堆砌而成的堡垒,高塔嵯峨,层楼叠起,表面镶嵌着各式果脯、糖块和奶油脊饰,仿佛童话中的点心要塞。
厚重的墙体是由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焦糖色华夫饼构成,缝隙处涂抹着闪亮的草莓果酱与蓝莓糖胶,在天光照耀下泛出粘稠而妖艳的光。
然而,这座城堡却并不完好。
不知是何原因,油芯居屋表面发生了皴裂,华夫饼堆砌的高楼处在垮塌的边缘,饼皮卷曲翘起,酱汁干涸成硬壳,糖液沿阶而下,奶油裱花风干开裂,显露出内层焦黄的结构,看上去惊心动魄。
对于五好青年孙必振而言,这样的景象是他难以忍受的,看着皴裂的居屋,他忍不住嘟囔道:“太浪费了,怎么能这样糟践东西……”
“这不是我们糟践东西,要怪就怪萨拉曼卡。”一个男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