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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罗刹国鬼故事 > 第556章 铜镜里的巴甫洛夫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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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6章 铜镜里的巴甫洛夫斯克

巴甫洛夫斯克的雪在十月底就封住了所有出路。

镇公所的木牌被风掀得哗啦响,像有人用指甲刮棺材盖。伊万·斯米尔诺夫踩着没过脚踝的碎雪,把油漆桶抱在怀里,桶里晃动的白浆发出稀粥般的咕嘟声。他得在天黑前刷完废弃教堂的窗棂——库兹涅佐夫答应给半头猪的钱,可那得等“验收合格”。伊万啐了一口唾沫,唾沫落地就冻成一粒玻璃珠,滚进雪里不见了。

“人只要淡淡的,就一定会顺顺的。”

他默念老爹死前留下的咒语,好像这么一念,风就会小,钱就会多,老婆奥尔加的舌头就会短两寸。可风还是掀开了他的耳罩,像剥下两片烂菜叶。

教堂立在镇子最东头,尖顶被乌鸦站成一条锯齿状的黑线。三十年前,这里的神父被押上卡车,从此上帝搬了家,只剩蝙蝠和流浪汉轮流做礼拜。伊万推开橡木门,门轴发出女人分娩般的尖叫,一股陈年的蜡油味扑面而来,像隔夜的剩菜汤。

彩窗上的圣徒早被扒光了金箔,剩下空洞的眼眶追着他。伊万踩上脚手架,刷子刚蘸白浆,就听见“咔”一声——不是木头断裂,是墙在说话。

祭坛后的砖墙裂了道缝,缝里露出暗门的轮廓,砖块胡乱堵着,灰浆像干掉的鼻涕。伊万伸手去抠,一块砖松了,后面是黑的,黑得连油灯都照不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提醒自己,可手已经把第二块砖抽了出来。砖洞吐出一股凉气,喷在他脸上,像有人从棺材里吹灭蜡烛。

他数着台阶往下走,十三级,螺旋,像钻进一枚巨大的螺丝钉。地下室比外面冷,冷得能听见骨头在皮肤里打颤。四面墙挂满了铜镜,圆镜、方镜、椭圆镜,镜背铸着双头鹰,鹰爪抓地球,抓得锈迹斑斑。

最中央那面凸起,像鼓起的鱼眼。伊万把灯举高,镜面映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穿旧式呢大衣的男人——左眼眶里嵌着一颗铜纽扣,扣子反着光,亮得刺眼。

伊万往后退,脚跟踢到什么东西。一具骷髅,呢大衣挂在骨头上,像晾在衣架上的破帆。骷髅的左眼窝空着,像被勺子挖走的布丁。

“人只要淡淡的……”

他喉咙发干,声音卡在牙缝。铜镜忽然泛起涟漪,镜里画面切换——自家厨房,奥尔加正往汤锅撒白色粉末,粉末落进红汤,漂成一张张微型人脸,人脸在汤里张嘴,像在无声尖叫。

伊万抡起油漆桶砸过去,桶在镜面弹开,发出教堂钟般的闷响。回声在地下室乱撞,像一群穿皮靴的鬼在跳踢踏舞。灯焰跳了两下灭了,黑暗压下来,重得像湿棉被。

他摸黑爬回地面,雪光刺眼。乌鸦同时振翅,天空出现一道歪斜的十字。回家路上,面包房的橱窗映出他的影子——穿呢大衣,别列宁像章,左眼铜纽扣。

他低头看自己:破棉袄、烂棉裤、左眼还在。可影子在笑,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三排牙……

刚进家门,伊万就听到奥尔加在厨房剁洋葱,刀起刀落,案板呻吟。

“钱呢?”她没回头,声音像钝刀锯冻肉。

伊万把油漆桶放在门口,桶里只剩一层干膜,像褪下的蛇皮。

“验收合格才给。”

“验收?那帮酒鬼的话比雪还轻。”

她转身,眼圈被洋葱熏得通红,像刚哭过,又像刚杀过人。伊万注意到她围裙口袋里露出一角铜镜——正是地下室那面椭圆小镜,镜背双头鹰的爪子抓着她乳房的轮廓。

“哪来的?”

“从旧货市场淘换来的,半瓶伏特加换的。”

奥尔加把镜子掏出来,对着它抿头发。镜面映出她的脸,却在眉心处裂开一道缝,缝里挤出另一个奥尔加——那个奥尔加嘴角下垂,眼窝深陷,像被生活嚼过的果核。

伊万伸手去夺,镜子却像抹了油,滑进她胸口,贴着皮肤,铜鹰爪在她乳沟处抓出四道红痕。

“别神神鬼鬼,”她冷笑,“明天库兹涅佐夫要是再不付钱,你就去锯木厂扛木头,听见没?”

锯木厂三个字像钉子钉进伊万的太阳穴。上周瓦西里在那里丢了食指,血喷在木屑上,像撒了一把红菜丝。

夜里,伊万梦见铜镜悬在床头,镜面朝下,像倒吊的月亮。镜里滴出铜水,落在他胸口,烫出一个个双头鹰烙印。他喊,却喊不出声,因为嘴里塞满了铜纽扣。

醒来时,奥尔加不在身边。厨房有响动,他摸过去,看见她背对他站在桌前,正把什么东西往汤锅里倒——不是盐,是钉子,一寸长的铁钉,钉子落进汤里发出“叮叮”的脆响,像小型钟琴。

“你干什么?”

奥尔加回头,嘴角沾着一点铜锈,像偷吃了金粉。

“补铁。”她声音轻快,“你最近脸色苍白。”

伊万看向汤锅,汤面漂着一层钉子的剪影,像极细的墓碑。

库兹涅佐夫的办公室在镇公所二楼,墙上挂着幅褪色的斯大林像,像框右下角被烟头烫出个黑洞,像第三只眼。

“验收不合格,”他吐着烟圈,肚皮把桌沿顶得吱呀响,“窗棂上有刷毛,像猪鬃一样显眼。”

伊万想辩解,却看见办公桌上摆着面铜镜——又是那面凸镜,像鱼眼。镜里映出库兹涅佐夫的脸,那张脸被放大、拉宽,嘴唇厚得像两条冻香肠,而嘴唇后面,是排尖利的铁钉。

“再刷一遍,”工头把烟头摁进烟灰缸,“否则半头猪改成半根猪毛。”

伊万下楼时,听见背后有笑声,像肥油滴进火堆。他回头,铜镜里库兹涅佐夫正用钉牙啃自己的手指,啃得鲜血淋漓,却笑得更大声。

回教堂的路上,雪更厚。伊万在街角撞见邮差彼得罗,彼得罗背着空邮袋,袋口用绳子扎紧,像吊死的脖子。

“今天没信?”伊万问。

“有,”邮差眼神飘忽,“可全是写给自己的。”

他解开绳子,邮袋里滑出一叠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彼得罗·彼得罗维奇。邮差拆开最近的一封,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的左手,缺了中指,断面整齐得像被铡刀切过。

“我明天去锯木厂,”彼得罗低声说,“听说那里缺个扛木头的。”

伊万后背发凉,他想起瓦西里那根飞走的食指,想起汤锅里的人脸,想起铜镜里奥尔加裂开的眉心。

教堂的门依旧吱呀。脚手架还在,白浆却冻成了冰凌。伊万重新调色,刚刷两下,就听见砖洞后面有呼吸——不是风,是人在喘,喘得肺像破风箱。

他趴到洞口,黑暗中亮起一点光,光是铜镜给的,镜里出现奥尔加,她正和镇长科马罗夫躺在自家床上,镇长用铜镜照她赤裸的背,镜背双头鹰的爪子在她肩胛骨抓出八条血痕,血痕组成一个俄文单词:cВoБoДА——自由。

伊万喉咙里爆出一声呜咽,他抄起铜镜冲回镇上,雪在他脚下发出碎玻璃般的声响。

家门虚掩,屋里没灯。伊万摸进卧室,床是冷的,却留着奥尔加的体味——洋葱、汗、廉价香水。厨房传来铁器碰撞,他推门,看见奥尔加和科马罗夫正面对面喝汤,汤锅里的钉子不见了,换成一颗颗眼珠,眼珠在汤里浮沉,像煮熟的醋栗。

“伊万,”镇长用袖子擦嘴,“你来晚了,汤快没了。”

奥尔加笑,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三排牙——和面包房橱窗里那个影子一样。

伊万举起铜镜砸过去,镜子击中奥尔加额头,发出钟鸣。她晃了晃,脸像蜡一样融化,融化的物质滴进汤锅,和眼珠搅在一起,变成一锅粉色粥。

科马罗夫起身去摸墙上的猎枪,枪管却变成铜镜,镜里映出他年少时的脸——那个脸瘦削、理想主义,眼里有火。镇长愣住,伊万趁机撞开窗子,跳进雪夜。

镇上的狗同时吠叫。伊万在雪地里跑,脚印被风抹平,像从没存在。他跑过锯木厂,跑过邮局的绿屋顶,跑过列宁雕像——雕像的石眼转动,追着他,底座铜字蠕动成新词:3epkАЛo——镜子。

他躲进废弃澡堂,澡堂屋顶塌了半边,月光像洗衣粉泡沫撒进来。角落里,瓦西里在哭,他举着左手,食指处多了颗铜纽扣,纽扣反着光,亮得刺眼。

“他们把我剩下的部分,”瓦西里哽咽,“缝进了邮差的袋子。”

伊万想安慰,却听见澡堂门被推开,一排火把涌进来——是镇民,他们举着火把、铁叉、圣像,脸上涂着粉笔,像复活节面具。

“巫人!不,是魔鬼!”有人喊,“他用镜子诅咒我们!”

火把的光在铜镜上跳跃,镜里映出每个镇民缺失的部分:邮差的左手、瓦西里的食指、库兹涅佐夫的钉牙、奥尔加的眉心……而伊万的影子,穿着呢子大衣,左眼铜纽扣,正站在人群最后,冲他微笑。

他们把伊万绑回教堂,绑在祭坛前。

科马罗夫宣读“判决”:用铜镜照他七七四十九天,直到他把自己看死。铜镜被钉在对面墙上,镜里开始播放伊万的一生:八岁挨父亲皮带、十六岁被母亲卖去当学徒、二十岁娶奥尔加、三十岁刷教堂……画面越来越快,最后定格在地下室,那个戴圆框眼镜的陌生人正从镜里爬出,爬进他的皮肤。

第一天,伊万看到自己的左眼变成铜纽扣;

第七天,他的呢大衣缝在皮肤上;

第十四天,他开始用陌生人的声音说话;

第四十九天,镜子里只剩一件空荡的呢大衣,领口别着列宁像章,左眼位置铜纽扣反着光。

而伊万——或者说曾经是伊万的那个东西——则站在镜外,成了新的“镜中人”。

春天来时,雪化了,露出镇上的真相:

邮差彼得罗的左手真的没了,他改用右手写信,收信人还是彼得罗·彼得罗维奇;

瓦西里在锯木厂找到新工作,每天把木头锯成镜子大小的方块;

库兹涅佐夫的嘴里长出铁钉,他靠喝啤酒把钉尖磨钝;

奥尔加搬去了另一个城市——至于是哪一座城市?有人说是萨拉维斯亚沃斯托克,也有人说是彼得堡,还有人说是去了首都噩罗海城……但无论是哪座城市都与伊万没关系了……

教堂的地下室被水泥封死,封之前,有人在砖缝里塞了张纸条:

“人只要淡淡的,就一定会顺顺的。

可别忘了,镜子从来不吃淡的,它只喝浓的——浓得像血,像恨,像你们藏在圣像后面的欲望。”

又是一年十月。

雪比往年晚到七天,可一来就下得极狠,像谁把整袋整袋的湿盐砸向地面。镇公所的木牌在风中翻动,铁钉早已锈蚀,钉子头被拉得老长,像一排干尸的手指拼命抠住棺材板。巴甫洛夫斯克的一切都在等待:乌鸦等待腐肉,铁铲等待尸坑,铜镜等待下一个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

新来的油漆工叫帕维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没人知道他是从哪个省份流窜来的,户口册上只写着流动劳工,笔迹被墨水晕开,像一截被雨水泡烂的棺材板。他租住在铁路桥下的三角工棚,棚顶压满旧轮胎,夜里火车驶过,铁轮碾着铁轨,发出铜镜碎裂般的尖叫。帕维尔不识字,却极信符咒:他把人只要淡淡的,就一定会顺顺的抄在烟盒锡纸背面,贴在床头,每天收工前对着那行歪斜的字磕三个头——他以为那是《圣经》里最灵验的一节。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帕维尔背着半桶白浆推开教堂的橡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尖叫,像产妇又像临终者,他早已习惯。去年冬天他刷过学校厕所,前年刷过监狱围墙,大前年给精神病院走廊描绿漆——那些地方的气味和教堂一样:陈年的尿碱、蜡烛、死老鼠,外加一股被压抑太久的喘息。脚手架上冻着上次留下的冰凌,像一排倒挂的獠牙。他用刮刀敲碎冰壳,刀背震得虎口发麻,这才注意到窗棂内侧有一道裂缝。

裂缝笔直,沿着砖缝垂直下探,像有人用镰刀在墙皮上劈了一刀,又把刀口仔细抹平。帕维尔凑近,裂缝里飘出细微的凉风,带着地下室特有的土腥与铜锈味。他伸手去抠,砖块松动,露出后面黑黝黝的空洞——以及黑洞深处极暗的一星反光。那反光像鱼眼,在无光处也能看清自己,帕维尔忽然想起棚屋漏雨夜里的梦境:自己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水面漂满铜纽扣,每颗纽扣都映出他未来的脸。

他回头看教堂正门,确认没人进来,便用刮刀撬开第二块砖、第三块……直到洞口可容一肩通过。里面是一条旋梯,十三级,像把铁尺折成螺旋。梯级覆着灰白的霜,霜下隐现脚印——脚印比他自己的大,却缺了左脚小趾,像被铡刀切走。帕维尔喉咙发干,他想起工棚里流传的段子:凡是进过教堂地下的人,七日后都会缺一点,缺的部位由镜子决定。可段子只是段子,他更需要钱:库兹涅佐夫答应,刷完这座教堂给三袋面粉、半桶煤油,还能赊账买两箱啤酒。对于帕维尔,啤酒就是淡化的命运,面粉就是顺遂的明天。

他点燃头灯,咬着刮刀往下走。十三级,不多不少,最后一级台阶却陷下去半寸,像有人故意踩松,好记住来者重量。地下室比想象中低矮,四壁贴满铜镜,镜与镜之间用铅条焊合,焊口粗粝,像愈合的伤口。镜面凸的凸、凹的凹,映出无数个帕维尔:有的瘦如骷髅,有的胖似腐尸,有的只剩一张皮挂在铁钉上。而最中央那面——圆桌大小,中央凸起——静静等待,像一颗被剜下又镶回墙里的眼球。

帕维尔把灯举高,凸镜立刻吞下所有光线,再吐出一幅高清的、色彩饱和的画面:镜里的他穿崭新的呢大衣,大衣领口别着列宁像章,像章表面浮雕已被磨平,只剩两颗死铜眼;镜里的他左眼窝嵌着铜纽扣,扣子反着油亮的光,像刚被舔过;镜里的他嘴角裂到耳根,裂口内不是牙床,而是三排互相咬合的铜齿轮,齿轮转动,发出细小的、欢快的咔嚓声,像在鼓掌欢迎。

而真正站在镜外的帕维尔,此刻穿着破洞棉袄,左眼好端端,嘴角因寒冷而干裂,却绝未裂到耳根。他伸手去摸镜面,指尖碰到冰凉的铜,像碰到自己的墓碑。那凉意顺着手臂爬上来,钻进血管,在心脏里结成冰碴。他忽然想起烟盒锡纸上的话,于是喃喃念道:

人只要淡淡的……

可声音出口,却变成陌生人的沙哑,像有人隔着一层铜板替他说话。那声音继续,一字一顿,带着金属的回响:

就一定会顺顺的——顺到坟里,顺到镜里,顺到下一个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心里。

铜镜满意地叹了口气。镜面的凸起微微鼓动,像鱼鳃在呼吸。紧接着,画面切换:雪夜的巴甫洛夫斯克,乌鸦在尖顶排成十字架,列宁雕像转动石眼,镇公所的木牌被风掀得哗啦响——像有人用指甲刮棺材盖,刮得迫不及待,刮得喜气洋洋。镜里还出现更多细节:邮差彼得罗用右手给自己寄信,信里夹着断指;瓦西里在锯木厂把木头锯成镜子大小的方块,每锯完一块,就抬头冲镜头笑——他的嘴也裂到耳根,露出三排牙;库兹涅佐夫坐在镇公所,用钉牙啃自己的手指,啃得鲜血淋漓,却笑得更大声;而奥尔加——早已搬走的奥尔加——正站在火车站台,把一张张车票撕成碎片,碎片在她掌心拼成一面椭圆铜镜,镜背双头鹰的爪子抓进她手掌,血顺着羽毛纹路滴在铁轨上,血滴被车轮碾成更小的镜子。

画面最后停在教堂地下室:十三级螺旋台阶,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正一步一步走下来;他背着半桶白浆,桶壁结霜,像给死人刮脸时留下的胡茬。镜头拉远,帕维尔这才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镜里早已预设好的下一个。真正的他站在镜外,像观众,也像囚徒;而镜里的他,穿呢大衣,别像章,左眼铜纽扣,正冲镜外的自己缓缓咧嘴——三排铜齿轮咔嚓咔嚓,像在宣布:欢迎加入,你终于把自己看得足够重了。

帕维尔想后退,却发现脚跟被钉住。低头看,影子不知何时爬上靴面,像一层黑漆,把他的双脚和地面焊在一起。铜镜的凸起越鼓越高,镜缘的铅条开始软化,像融化的蜡烛,一滴滴落在地上,却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每滴铅液落地,便立刻长出一张极小的脸——是伊万·斯米尔诺夫,是库兹涅佐夫,是瓦西里,是奥尔加,是彼得罗……他们轮流张嘴,异口同声:

人只要淡淡的,就一定会顺顺的——顺到坟里,顺到镜里,顺到下一个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心里。

声音叠加,像多轨录音,最后汇成同一频率的嗡鸣,震得地下室灰尘簌簌而落。灰尘也是铜的,落在帕维尔头发上,立刻生根,发芽,长出细小的铜纽扣。纽扣们排成队,沿着鬓角爬向他的左眼。他想抬手去挡,却发现手臂也被影子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铜纽扣钻进眼眶——冰凉、滑腻、带着铁锈味,像一枚被唾液润湿的旧硬币。

疼痛来得迟缓,却足够锋利。左眼视野瞬间漆黑,继而亮起一片铜绿。在铜绿中央,他看见真正的自己:仍站在镜外,指尖仍贴着镜面,可镜里却空了——呢大衣、列宁像章、三排牙,全都消失,只剩一面光滑得近乎残忍的凸镜,镜里倒映着一个独眼男人,那男人左眼窝空空,血被铜纽扣堵得严丝合缝,像给死人封棺时钉下的最后一枚钉子。

帕维尔终于明白:铜镜吃的从来不是脸,而是本身;它要的不是血,而是目光里那层看得太重的黏度。你越想把镜中影像据为己有,镜越把你的一口吞下,再用你自己的声音回赠一句淡得发苦的安慰:

人只要淡淡的,就一定会顺顺的。

此刻,这句话在他喉咙里转了个圈,带着铜锈的甜味,重新出口时,已变成邀请:

下一个。

地下室的门在他背后缓缓关闭,十三级台阶自动复位,砖缝悄悄愈合,像从未裂开。教堂地面,白浆桶被风掀倒,冻成冰壳的油漆表面,浮出一张模糊的脸——独眼,裂嘴,三排牙。风继续吹,镇公所的木牌继续哗啦,乌鸦继续排成十字架,列宁雕像继续转动石眼。巴甫洛夫斯克的一切都在等待:等待下一个背着半桶白浆的人,等待下一个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等待下一个愿意用左眼换一句顺顺的的人。

而铜镜在地下,轻轻凸起,像饱餐后的鱼眼,满意地、悠长地,吐出一口铜锈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