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提着斧子,站在那里。
他感觉自己像一棵被雷劈中的树,外表还立着,里面已经烧空了。
他戎马一生,哦不,他运筹帷幄了半辈子,见过人心鬼蜮,也踏过刀山火海。
他能言善辩,能屈能伸。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除了没赢过胤禛的运气,已经没什么能让他失态了。
他错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正用一种堪比御史看账本、太医看病案的严谨眼神,研究着他的肱二头肌。
她到底想干什么?
老四你能不能管管你媳妇!不能病好了性子就这么跳脱呀!
这变化也太大了!
能不能考虑一下他们这些老熟人的感受啊。
这个问题,像一只烦人的蚊子,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我们之间的话题,不是这个。”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
“为什么不是?”兰璎反问,语气理所当然,“你看起来很健康,我很欣赏。健康是革命的本钱,也是复仇的本钱。难道你不想以一个更强健的体魄,去面对你的敌人吗?”
更重要的是,兰璎希望胤禛能够用自己的身体多陪自己几年,她希望自己的夫君和这些人一样,身体强健,健康长寿。
胤禩沉默了。
他发现,他说不过她。
这个女人的逻辑,自成一个闭环,而且坚不可摧。
他想发怒,却找不到由头。她说的每一句话,单拎出来听,都像是在关心他。甚至都像是在夸奖他。
这让他感觉更憋屈了。
“他刚才是在阴阳我吧!兰儿!”胤禛在旁边小声地、愤愤不平地告状,试图找回一点存在感。
兰璎转头,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真切的担忧。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娇弱起来,胆子也小了?”
她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是我的前世的病传染到你身上了?”
胤禛的抱怨卡在了喉咙里。
他顿了顿,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混合着委屈和期待的神情。
“我这不是提前适应适应和你当同龄人的感觉嘛。”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这身体感觉用不了多久了,你和弘历是同龄人……届时我用他的身体和你在一起,我适应适应,你也适应适应呗。兰儿,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和你一般大,而不是无论怎么挣扎,我都要比你大好多好多岁。”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温热。
兰璎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戏谑和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赤裸裸的渴望。
那份渴望,让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塌陷了一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
一个很轻柔的、如同羽毛落下的吻,印在了那里。
“傻表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那只是为了让我们能更长久的相伴的捷径而已。我又不嫌弃你。”
胤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被擦拭过的星辰。
而他们对面的胤禩,全程目睹了这场旁若无人的“调情”。
他提着斧子,面无表情。
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胤禛为什么会放弃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不是因为倦了,不是因为怕了。
是为了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皇位。
这个认知,让胤禩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嫉妒?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他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他最想得到的东西,被别人弃之如敝履。
而那个扔掉它的人,正在他面前,为了一个吻而沾沾自喜。
这让他觉得自己上辈子的所有努力,都像一个笑话。
不过!喂!
喂喂喂!
你们看得见听得见吗?
我还在这儿呢!
“咳。”
胤禩重重地咳了一声,试图打破那片几乎要闪瞎他眼睛的粉红泡泡。
兰璎和胤禛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分开。
胤禛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兰璎却已经恢复了那副冷淡平静的表情。
她看向胤禩,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说回正题。”她说,“你到底卖不卖?”
胤禩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卖什么?”
“你的健身课程啊。”
兰璎说得理直气壮,“你看,你把自己练得这么好,这身肌肉,拿到京城去,能开八家健身房。你不想把你的成功经验,分享给更多需要的人吗?比如,我这位体虚的夫君。”
她指了指胤禛。
胤禛立刻挺了挺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体虚”。
不是他说,小表妹真的是太执着了。难道老四是真的虚了?
胤禩看着胤禛那身在丝绸便服下依然显得单薄的身板,再看看自己砂锅大的拳头,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这个提议,好像……有点道理?
如果能把胤禛练得半死不活,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报复方式。
桀桀桀桀桀桀。
等等,他好像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咳,收。
“怎么交学费?”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他就后悔了。
他感觉自己的人设,正在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好说。”兰璎立刻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看数额,正是刚才胤褆扔下的那一袋碎银子换来的。
不对,还多了一些。
“这是定金。”兰璎说,“一百两。先买你十节课。如果效果好,我们再续。”
胤禩看着那张银票,没有接。
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健身课程那么简单。这个女人,是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向他抛出橄榄枝。
她是在告诉他,他们有钱,有资源,可以让他过上比现在好一万倍的生活。
代价是什么?
“我凭什么信你们?”他沉声问。
“就凭这个。”兰璎收回银票,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样东西,扔给了他。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黄杨木雕刻的蝉。
蝉雕得栩栩如生,连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胤禩接住那枚木蝉,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个。
这是他额娘,卫氏,亲手为他雕的。他从小带在身上,后来在夺嫡的腥风血雨中遗失了。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它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的声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
“捡的。”兰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就在你上辈子住的那个院子,墙角下的土里。埋得挺深。”
胤禩捏紧了手中的木蝉。
粗糙的木头,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知道,这不是捡的。
这是他们费了心思,专门为他找回来的。
“咱们是一家人,虽然良妃娘娘已经不在了,但好在这个世界还能找到一点她存在的痕迹,就当是给你留个念想了。”
兰璎顿了顿道:“你可是八贤王,回京去吧,那里是我们的家,那里才是你应该待的舞台。”
她的笑容,在明媚的春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也格外地,像个正在引诱人签下卖身契的魔鬼。
“回京城去。”她说,“二哥,现在是太子,正缺一个能跟他‘切磋’的对手。大哥,前两天也回去了。我觉得,你们三兄弟,可以凑一桌,打打马吊,斗斗地主,多热闹。”
胤禩一言难尽:“我?”
跟太子切磋?
果然老四这一家子都不安好心,看他不顺眼想弄死他。
他什么东西他跟老二切磋。
他连老四这个四力半都没斗得过,他怎么好意思妄称和老二切磋。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们出钱,给你开个京城最大的‘健身俱乐部’。”兰璎继续抛出诱饵,“地址就选在八大胡同对面,保证客源充足。你负责经营,负责赚钱。赚来的钱,除了给你自己的份子,剩下的,就当是……孝敬我们二老的旅游经费了。”
她看着胤禩那张已经完全石化的脸,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
“你别说了!”胤禩羞愤欲死,他有一种亵渎了二哥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俩人的。
不仅欠了命,还欠了智商税。
他有一种刚出了狼窝,又掉进另一个,更花里胡哨的坑里的感觉。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亵渎了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二哥。
明明他才不是欠债的那个,世风日下,现在欠钱的才是大爷……
“你们俩太不要脸了!还孝敬你们,我呸。”
胤禩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的这句话,说完,他感觉自己的人设已经彻底崩塌了。
他堂堂廉亲王,居然学会了说粗话。
胤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立刻站出来维护自家媳妇:“那你就说,是不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胤禩没办法说不是。
因为他要脸,他这辈子加上辈子,都没干过这两个不要脸的。
最终,这场在山林间开始的、围绕着“复仇”与“健身”展开的诡异谈判,以胤禩的完败告终。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江南,拿着兰璎强塞给他的“启动资金”,扛着他那把已经失去用武之地的斧头,背着一个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背篓,赶去京城,追赶那个据说只比他早离开几天的胤褆。
看着胤禩落荒而逃的背影,胤禛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瘫在兰璎旁边的毯子上。
“兰儿,这江南风水不好,咱们换个地儿玩。”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这才玩了多久,就跟打地鼠似的,接连刷新出两个重生的债主。
一个比一个难缠。
再在江南待下去,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天知道下一个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是老九还是老十。
兰璎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野餐的食盒,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或许不是风水不好,”她说,“是你上辈子得罪的人太多了。”
于是,继大阿哥胤褆之后,八阿哥胤禩也被这对“退休”夫妇打包发往了京城。
京城的太子殿下弘时,在某天深夜收到一封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又送去一个,注意查收。——爱你的皇阿玛。”
弘时看着信,当场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而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胤禛和兰璎,则半逃离半无奈地离开了是非之地江南。
两个人决定去其他地方继续他们的养老大业。
总不能到哪儿,哪儿就刷新出重生的哥哥弟弟吧。
他们这么天真地想着。
事实证明,他们想错了。
半个月后,湖广,岳阳楼。
天阴沉沉的,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洞庭湖上一片烟波浩渺,远处的君山在雾气里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
这样的天气,显然不适合登高望远。
但胤禛和兰璎还是包下了岳阳楼的顶层。
因为兰璎说,下雨天,生意不好,容易降价。
胤禛无言以对。他发现,自从跟兰璎在一起后,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消费观,都在被颠覆和重塑。他从一个挥金如土的皇帝,变成了一个会计较三瓜两枣的……呃,家庭主夫?
活泼的表妹真可爱,可爱的让他的心脏砰砰跳。
“客官,您的酒菜来了!”
店小二端着托盘,麻利地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黄酒摆在桌上。
酱板鸭,口味虾,还有一碟炸得金黄酥脆的银鱼。都是当地的特色。
“这天气,两位还登楼,真是好雅兴。”小二赔着笑脸,奉承了一句。
胤禛没说话,他正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兰璎则从一堆菜里,夹起一只红彤彤的口味虾,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虾,新鲜吗?”她问。
“新鲜!绝对新鲜!”小二拍着胸脯保证,“今儿早上才从湖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
“是吗?”兰璎又把虾放下了,“我怎么闻着,有点死不瞑目的味道。”
店小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干这行十几年,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一只虾的味道。
这是来找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