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依依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那头巨龙的肩颈处滑下来,双脚刚一接触到坚实的地面,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就直冲喉咙。她踉跄着扑到旁边一棵树的树干旁,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
(这该死的飞行……)
她脸色发白,紧紧抓住粗糙的树皮,试图稳住还在打颤的双腿。这和她以前经历过的任何危险都不同。无论是实验室的生死考验,还是后来与死侍的搏杀,至少脚是踏在地上的,恐惧更多地来源于敌人,而非自身所处的境地。
可刚才那段空中旅程完全不同。身下是冰冷光滑、坚硬如铁的暗金鳞片,没有任何可供抓握的突起或鞍具。巨龙每一次振翼,每一次转向,甚至只是呼吸时躯体的微微起伏,都让她感觉自己像狂涛中的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那无与伦比的力量甩出去,坠入下方那令人目眩的万丈高空。风声在她耳边尖啸,失重感与超重感交替袭来,混合着巨龙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古老腥气,将她所有的方向感和安全感撕得粉碎。
明明早已习惯了在生死边缘行走,可这种将性命完全寄托于一个巨大生物不可预测的飞行姿态上的感觉,依然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原始的恐惧和生理不适。
她喘息着,努力平复翻腾的胃部和狂跳的心脏,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不远处,那位龙卫早已姿态从容地落地,正用那双熔金竖瞳淡淡地瞥着她狼狈的样子,眼神里既无嘲讽,也无同情,只有一片漠然,仿佛在观察某种常见且无趣的现象。
路依依扶着粗糙的树皮,眩晕感稍退,她直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方,随即感到一种无声的震撼。
并非景象有多么光怪陆离,而是一种生命力被急速抽离的诡异对比。就在她所站立的、植被尚且低矮但顽强存活的“边缘地带”前方,目测不超过一千米的距离,一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截然分开。
界限之外,生机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植被的数量锐减到几乎为零,仅存的几丛也是彻底的枯黄、干瘪,了无生气地趴在板结龟裂的土地上,仿佛在瞬间被剥夺了所有水分与活力。土地的色泽从这边的暗黄变为一种更苍白、更缺乏营养的灰白,石块裸露得更加彻底,大小不一,缝隙间连最顽强的苔藓或地衣都看不到。
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更加干燥、凝滞,吹过时带着一种空洞的呜咽,而非生命区域那种富含水汽与生息的流动感。甚至连光线都显得有些黯淡、无力,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就在拒绝生命的滋养。
从生机尚存的荒芜边缘,到前方那片生命力大幅衰竭、近乎绝对贫瘠的死寂之地,变化在极短的距离内完成,界限分明得令人心悸。这绝非自然缓慢演替的结果,更像是某种无形的规则或残留的力量,在持续地、贪婪地吞噬着这片区域的生命力。
路依依望着眼前那片生命力急速衰竭的诡异土地,忍不住转向旁边的龙卫,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龙卫闻言,微微侧过头,用那双熔金竖瞳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一个极其无知的问题。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不被至尊庇护的土地,本就是如此模样。”他抬起手,随意地指向身后圣塔的方向,又划向眼前这片荒芜,“唯有圣塔的光辉所及之处,万物才能有序生长,生机得以维系。界限之外,不过是逐渐枯竭的荒漠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的地平线,声音里多了一丝冰冷的讥诮:“所以,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愚蠢兽类,乃至那些未被教化的蛮族,拼了命也想越过界限,祈求一丝至尊的垂怜与庇护。渴望踏入生机之地,这是所有生灵的本能。”
随即,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寒冰:“可有些存在……它们踏上这片土地,本身,就是对至尊无上权柄的亵渎!”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路依依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那片荒芜之地的边缘,烟尘滚滚,一大群形态怪异的生物正朝着界限的方向狂奔而来。
那并非路依依之前见过的、翱翔天际的龙。它们大体上保持着龙类的轮廓——蜥蜴般的头颅,粗壮的脖颈,覆盖着厚重甲胄或嶙峋骨板的躯干,以及强健有力的四肢。但与真正的龙相比,它们显得更加粗野和特化:巨大的犄角和厚重的骨盾覆盖着要害,虬结夸张的肌肉在甲胄缝隙下鼓胀,充满了纯粹的力量感。而最显着的区别是——它们没有翅膀。为了适应地面生存与战斗,它们似乎完全舍弃了飞行的能力,将所有进化的方向都点在了防御与蛮力之上。许多个体身上都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重新愈合后留下狰狞的巨大疤痕,断裂后重新生长却依旧扭曲的爪子,甚至缺失了部分肢体或尾巴,无声诉说着它们在外界残酷环境中经历的无数次生死搏杀。
这是一群被“放逐”或“淘汰”到生存条件恶劣之地的亚龙或龙兽,此刻正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回这片象征着生机与秩序的“应许之地”。
龙卫看着这群狂奔而来的“亵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背后的暗金色膜翼骤然完全张开,在略显黯淡的天光下投下威严的阴影。与此同时,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看似装饰多过武器的某种奇异兵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发出低沉的嗡鸣。兵刃表面流淌起暗金色的微光,如同血管般延伸、交织,甚至开始缓慢地“生长”出新的、更加狰狞的结构,一股沉睡其中的、暴戾而古老的气息正在苏醒——那是寄宿其中的“活灵”被主人意志唤醒的征兆。
他悬浮于离地数尺的空中,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群越来越近的、伤痕累累的冲锋者,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传到路依依耳中:
“既已被放逐,便再无资格回归这片土地。”
狩猎,开始了。
龙卫悬浮于低空,熔金般的竖瞳平静地映出冲锋的兽群。与正统龙族那威严璀璨、仿佛燃烧着火焰的黄金瞳不同,这些被放逐者的眼睛同样是金色,却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琉璃,失去了那份源自血脉的威慑与灵性,只剩下野兽般的执拗与疯狂。它们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咆哮,显然保留着一定的智慧,但此刻,那智慧更多地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回归生机之地的狂热渴求所淹没。
面对龙卫释放的“言灵·阴雷”,它们阵型微乱,但厚重特化的甲胄让绝大多数个体只是被冲击波掀得趔趄。只有个别被精准命中旧伤或甲缝的倒霉蛋惨嚎倒地,伤口崩裂,暗沉的血液喷溅。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旁观的路径依依心中一寒。
对于重伤倒地、显然已无法继续冲锋的同类,其他龙兽竟没有丝毫犹豫或援救。它们甚至会在冲锋的间隙,以惊人的速度扑上去,用利齿和残破的骨刃,疯狂撕咬、切割倒地者身上相对完好的、富含能量或特殊结构的血肉(如心脏附近的肌肉、某些腺体、或者带有特殊光泽的鳞片),然后毫不停留地继续冲锋,仿佛只是补充了一下行军口粮。而被抛弃的濒死者,眼中那黯淡的黄金瞳里会爆发出最后的、刻骨铭心的恨意,挣扎着用残存的力气,朝着龙卫的方向发出濒死的诅咒或投掷出碎裂的骨茬——它们恨的,似乎更多是这个阻挠它们归乡的“守门人”。
它们的武器简陋得可怜,只有自身强化的爪牙、犄角、骨尾,以及少量用同类或猎物体内最坚硬的骨骼粗糙打磨、捆绑而成的原始武器。与龙卫手中那柄仿佛拥有生命、流淌着暗金符文、散发着恐怖威压的狰狞长柄战刃相比,如同石器面对神兵。
战斗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碾压。
龙卫低空飞掠,速度并不追求极致,却带着一种精准到可怕的节奏感。他那柄暗金战刃每一次挥动、突刺、斩击,都仿佛经过了最严密的计算。龙兽们赖以生存的厚重甲胄,在这柄炼金武器的锋锐与蕴含的奇异力量面前,显得脆弱不堪。往往只能抵挡一次斩击,就会在第二次攻击中被撕裂、洞穿,留下深深的伤口或直接被斩断肢体。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龙卫对言灵那登峰造极的操控。
“言灵·阴雷”在他手中,不再是简单的范围轰炸工具。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压缩空气团的位置——有时在兽群前方地面炸开,掀起土浪阻碍冲锋;有时在侧面爆炸,将几头龙兽狠狠推向旁边的同类,制造混乱;有时甚至直接在个别龙兽的头顶或身侧极近距离引爆,利用瞬间的冲击将其震得晕头转向、甲胄开裂。
他甚至能精细操控空气被压缩和释放时产生的、常人难以察觉的微小吸力与推力。在挥刃斩击的瞬间,一个微型的阴雷在对手身侧特定位置释放,产生的推力巧妙地“帮助”对手调整姿态,将未被甲胄保护的薄弱处“送”到他的刃下;或者在自己闪避时,利用空气压缩产生的短暂吸力,让扑来的龙兽动作出现一丝不该有的迟滞,为他创造完美的反击间隙。
压缩,释放,借力,调整……他将言灵与自身的武技、甚至与战场环境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毫无破绽的完美攻击节奏。每一次移动,每一次挥刃,都伴随着精确计算的空气微爆,仿佛在演奏一曲残酷而优雅的死亡交响乐。
路依依站在相对安全的界限边缘,目睹着这场发生在荒芜之地的单方面屠戮,心底却泛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不是混乱的厮杀,而是高效到令人窒息、甚至带着一种奇异残酷美感的清除。龙卫的动作精准、简洁,毫无冗余,每一次振翼、每一次挥刃、每一次引爆阴雷,都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咬合,目的明确,效果卓绝。力量、技巧、言灵、环境掌控,被他完美地统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场流畅而致命的死亡之舞。
看着那些在龙卫手下如同麦秆般被收割、被戏耍、被碾压的龙兽——它们也曾是龙族血裔,拥有着强悍的肉身和不俗的力量——路依依不由自主地,将眼前的画面与她过往的经历重叠。
如果她以前面对的不是那些依靠本能、空有力量却缺乏技巧与智慧的死侍,而是像眼前这位……真正的、完整的、战斗技艺登峰造极的龙族。
真正的龙族完全不像欧洲传说里那些只会喷火、贪恋财宝、依靠庞大身躯碾压一切的“巨型爬虫”。他们拥有超越时代的炼金武器,他们天生的身体素质就站在金字塔顶端,力量、速度、防御、再生能力都远超混血种,更别提人类。而他们对自身力量——尤其是言灵——的掌控力,更是达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高度。这位龙卫对“阴雷”那细致入微、如臂使指的操控,完全不输使用时间零的校长。
从力量、技术、装备、对规则的利用……全方位无死角的强大。
就在龙卫如同死神般优雅而致命地清理着兽群主力时,两只体型相对较小、但动作异常迅捷灵活的龙兽,趁着同伴用身躯吸引火力的间隙,如同两道贴地疾驰的灰影,猛地从侧翼窜出!它们的目标明确——那个站在生机与死寂界限上、气息古怪且看似毫无防护的“小不点”,路依依。
与那些如同移动堡垒般笨重的同类相比,这两只龙兽更像猎豹与鳄鱼的混合体,流线型的身体覆盖着虽不如大型个体厚重、却更加贴合灵活的骨板与鳞甲,四肢修长有力,适合短途爆发冲刺。它们眼中黯淡的黄金瞳因兴奋和贪婪而微微收缩,喉咙里发出嘶嘶的、迫不及待的低吼。显然,它们将路依依视作最容易到手的第一块“踏脚石”,或者……开胃小菜。
龙卫在空中一个精妙的回旋,暗金战刃将一头试图扑咬他脚踝的龙兽从中劈开,血雨洒落。他瞥见了那两只冲向路依依的小型龙兽,动作却没有丝毫迟滞,反而像是不经意间,用一次范围稍大的“阴雷”爆炸,将另外几头想要效仿的龙兽逼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