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一封来自皇帝行营的密信,如一片秋叶悄然飘落在房玄龄的案头。摩挲着信笺上长孙无忌熟悉的字迹,房玄龄却总觉得字里行间藏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像薄雾般难以捉摸。
不敢耽搁,立即引着太子李治审阅旨意。皇帝病重,行程要延缓回京,除军情一切由太子与房相商议定夺,并向几方外邦传达了旨意。
次日清晨,三道赐婚似乎让群臣息了皇帝病重的担心,新人分别是新兴公主与程处默、汝南公主与尉迟宝琪、李百药的孙女与高侃。
随后三百里加急的马蹄声划破长安的晨雾,宣旨使们身着锦袍,腰悬金符,纵马奔赴四方。
敕封的旨意越过雁门关,直抵薛延陀旧部。新任伊特勿失可汗的咄摩支在瑟瑟中接过金册,望着云中都护府的旌旗在北疆猎猎飘扬,庆幸着自己识实务为俊杰。
百济王宫,当使者展开明黄诏书的刹那,百济王望着“即刻归还新罗城池“的严令,手中的茶盏微微颤抖,倒映在茶汤里的龙纹似在无声威吓。高句丽王庭中,使者的声音如寒刃出鞘:“若敢阻拦,天兵将至!“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的阎府张灯结彩,阎立德正为外孙大摆百日宴。从邛州匆匆赶回的亲家公王才,此刻正抱着襁褓中的孙儿笑得合不拢嘴。
“就叫遇仙!“老人眼中闪着泪光,“当年我儿在终南山偶遇董仙师,才有了与秦驸马的机缘,这名字就当是谢天谢地的纪念!“满堂宾客纷纷举杯,谁也没想到,这竟是老人最后的笑颜。
次日清晨,下人发现王才在榻上已安然离世,手中还攥着半块孙子的长命锁,脸上犹带着满足的笑意。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陇右古道上,王玄策正顶着午时的烈日策马前行。甲胄上还沾着恒河的泥沙,脑海中不断闪回着出使途中的血雨腥风:
半年前,当使团踏入中天竺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戒日王的盛宴,而是叛军的屠刀。阿罗那顺的叛军用弯刀劈开了装满大唐珍宝的车辇,各色珍宝滚落尘埃,随从们的惨叫混着金器碎裂的声响,如毒蛇般钻进王玄策的耳膜。
叛军的箭矢如雨般射来,特战队员们组成血肉人墙,用染血的盾牌将两位主使死死护在中央。混战中,蒋师仁的衣袍被利刃划开数道口子,甲五的左臂已被箭矢贯穿,却仍死死拽住王玄策的马缰:“玄策兄,快走!“
残阳如血,一行人弃车策马狂奔。王玄策回头望去,满地狼藉中,兄长托付的珍玩散落一地,被叛军肆意践踏。想到肩负的使命成空,连兄长的财物都未能保全,喉头一甜,险些呕出血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甲五忍痛扯下衣襟包扎伤口,喘息着建议:“吐蕃西南边境防守薄弱,可暂避锋芒!“众人在月色的掩护下,沿着崎岖山道艰难前行。沿途不时有叛军斥候掠过,他们只能藏身密林,啃食野果充饥。
当望见吐蕃边境军旗上的白狮雪山纹,王玄策的坐骑已口吐白沫,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仍如催命符般紧追不舍。
吐蕃王帐内,松赞干布摩挲着镶金的酒杯,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满身风尘的王玄策。当听闻使团中那位精通吐蕃语的译者,竟是秦驸马麾下的精锐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暗中示意禄东赞试探大唐公主的求娶之策。
王玄策攥着染血的使节旌节,额角青筋暴起。连日奔逃的疲惫与血海深仇的交织,让他难以按捺心中的焦躁。
禄东赞刚开口提及和亲之事,他便猛地拍案而起,震得酒盏中的青稞酒泼溅而出:“赞普若真心交好大唐,便速速借我精兵!“
声音震如惊雷,腰间的佩剑随着动作铿锵作响,“我大唐使节,何时受过这般折辱?吐谷浑扣押大唐使臣,落得个国破家亡;天竺鼠辈竟敢劫掠使团,此仇不报,何以彰显天威!“松赞干布挑眉不语,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位怒发冲冠的唐使。
王玄策大步上前,目光如炬:“我不愿以这点小事惊动天听,若赞普肯相助,定能横扫天竺的叛军!待凯旋之日,赞普再遣能臣携带厚礼,切记,切不可吝啬!
大食、霍尔诸国使者已在长安候旨求亲,吐蕃若想抱得公主归,唯有以实力与诚意打动陛下!“言辞激烈,字字如刀,帐外的吐蕃武士闻言都忍不住握紧了刀柄。
禄东赞刚要开口反驳,却见松赞干布突然放声大笑,起身握住王玄策的手臂:“好!好个大唐使节!本赞普便借你精兵,看看大唐的儿郎如何踏平天竺!“王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也映照着吐蕃与大唐微妙的联盟,正在这场谈判中悄然成型。
松赞干布击节称快,与禄东赞在牛皮舆图前彻夜谋划。晨光未现,吐蕃精锐骑兵的铁蹄已踏碎晨雾,一千二百名精锐,连同泥婆罗七千骑兵以及章求拔国的联军,如潮水般汇聚在了王玄策的麾下。
松赞干布将象征统帅权的牦牛尾纛旗郑重的交予唐使,军帐外马蹄声与战鼓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王玄策轻抚腰间陛下亲赐的麟角弓,望着漫山遍野的旌旗,眸中燃起灼热的战意。
六月的恒河蒸腾着湿热气息,王玄策第一次执掌万余大军,却镇定如渊,以为戒日王复仇为名,亲率联军沿着恒河支流疾进。
吐蕃精锐如黑鸦般掠过山丘进行侧翼包抄,泥婆罗的骑兵踩着震天的鼓点正面冲锋,特战队员们则潜入敌营之中点燃火油。
三日内,茶镈和罗城的城墙轰然倒塌,硝烟尚未散尽,王玄策听从了甲五的建议,释放了所有俘虏:“让他们告诉阿罗那顺,大唐天威,不可冒犯!“
溃散的俘虏如同惊鸟一般逃回了迦没路国,将唐军神勇的传闻传遍了天竺,攻心之计果然奏效,迦没路国的守军不战而降。
曲女城的攻坚战更是惨烈,王玄策亲自擂响战鼓,看着云梯上的士兵如蚁群般攀爬,火攻的烈焰将夜空染成了血色,戒日王朝的宫阙化为了废墟。
当阿罗那顺带着残部逃往恒河的下游之时,蒋师仁的轻骑如鬼魅一般追了上去。半月后,阿罗那顺被绳索捆成了粽子,连同王妃、王子皆被五花大绑押至到了帐前,一万两千余名俘虏垂头丧气的跪地等着审判。
陇右的八月,暑气已被祁连山的风卷走大半。王玄策抚摸着怀中妻子寄来的家书,想象着襁褓中儿子的模样,催促着队伍加快行程。身后阿罗那顺戴着沉重的枷锁,与一众俘虏组成了望不到尽头的长队。
王玄策望着战利品中那个自称能炼制长生药的方士那罗迩娑婆寐,兄长的告诫早忘得一干二净,且随我回到长安,也让陛下看看这天竺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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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城顿所,杜楚客握着刚拟好的公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文书的边缘,忽然意识到,自三日前皇帝最后一次召见群臣,已整整七日未见圣驾。
往常每日卯时必有的宣召、午时例行的御膳传报,乃至入夜后摇曳在御帐外的烛火,竟都像被无形的手掐灭了一般,彻底没了踪迹。
“来人!“猛地推开案几,当值的亲随疾步而入,“陛下近日可曾传召太医?“杜楚客压低声音,余光瞥见帐外巡夜的千牛卫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并由李客师亲自巡逻,心头陡然升起寒意。
第二日清晨,杜楚客特意偶遇了正行色匆匆的褚遂良。“登善,之前陛下批阅的关陇漕运疏迟迟未有发回,不知如今是否方便...“
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温和却疏离的微笑截断:“山宾安心,圣体近日勤于政务,暂歇几日光景罢了,此事不急。“可当杜楚客试图追问具体病状时,却见对方广袖一拂,匆匆转身,脚步竟比往日急促了许多。
更蹊跷的是往日总在御帐外候旨的高福,如今全换成了长孙无忌的亲随。杜楚客佯装向长孙无忌禀报国子监修缮事宜,话锋突然一转:“听闻陛下龙体欠安...“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浓眉倒竖:“山宾管好分内之事即可!圣驾安危自有我等顾全,莫要多问!“反常的怒意反而印证了自己最可怕的猜想,那抹曾照亮整个大唐的煌煌天威,或许已悄然熄灭。
行营大帐烛火摇曳,映得四人面色凝重。长孙无忌捻着胡须,率先打破沉默:“如今圣体...已出现腐臭之象,制冰之事刻不容缓。只是沿途耗时耗力,诸位可有良策?“
李积皱着眉头,摊开舆图:“从任城到长安,还有千里之遥,若这般行军,估计到了长安得要年关了,我实在是担心京城有变,
另外制冰、运冰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如此大张旗鼓,恐生疑窦。“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再者,若行军速度太快,与陛下病重之说相悖;若太慢,圣体...实在难以保存。“
褚遂良轻轻叹了口气:“对外宣称陛下病重,每日照常传召御医、进奉膳食,时间慢些倒是无妨,只要京城稳定就好。“
长孙无忌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秦浩身上:“正则可有想法?“
秦浩微微颔首:“便由司徒决定吧,我没意见,谅那些宵小也是竹篮打水。”心中却早有思量:消息恐怕早已不胫而走。杜楚客的试探、朝堂的异动,都暗示着有人已察觉到异常。
如今最要紧的,是先告知太子,让他早做准备,希望自己发出的密信能让太子守好宫禁便成,仁贵,若是出了差错,就给我等着吧。
杜楚客在帐中来回踱步,烛火下他的影子恍若困兽,突然,案头的青铜漏壶发出滴水声,惊得他猛然转身。
月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颤抖着抓起狼毫,墨迹在绢帛上晕开:“陛下恐已...“笔尖悬在半空良久,最终狠狠落下。
帐外传来梆子声,杜楚客叫来最得力的心腹,将密信缝进衣袍夹层:“连夜赶往长安,务必亲手交到魏王手中!“看着黑影消失在夜色,不自觉握紧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皇帝亲赐的嘉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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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长安,秋意渐浓,落叶纷飞的街头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段志玄的灵堂内,白幡低垂,哭声震天。这位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的老将,终究没能熬过这个秋天,一纸追赠辅国大将军、扬州都督的诏书,谥号“忠壮“,赐陪葬昭陵,算是为他戎马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点。
与此同时,独孤开远的离世也让朝堂上下一片唏嘘,谥号“僖“的背后,是他多年小心畏忌的总结。独孤大宝随后被从云中调任陇州司马。
同一时间,狄孝绪也选择告老还乡,朝堂的权力更迭如秋风扫落叶般迅速。刘仁轨被紧急召回京城,接任尚书左丞之职;而礼部尚书的重担,则落在了李百药的肩上,接替已逝的河间王李孝恭。
太极殿内,崔仁师正引经据典,激昂地阐述着刑律改革的见解。一封来自秦浩的密奏被呈了上来,李治接过密奏的瞬间,手指微微颤抖。匆匆扫视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宣布散朝,脚步踉跄地返回东宫。
书房内,李治紧握着密奏,泪水夺眶而出。“陛下驾崩,密不发丧“八个字如重锤般砸在他的心头。
房玄龄与于志宁见状,也是惊愕不已,待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两人连忙上前劝慰,同时安排加强宫中戒备,封锁消息。
傍晚,李治紧急召见了尉迟恭、薛礼、高侃、阿史那弥射、常何、秦怀道等一众将领。紧闭的殿门内,君臣密谈了许久,无人知晓他们究竟商议了何事。
薛万彻独坐家中,望着杯中的残酒,满心的失落。白天未得到召见的事,如同一根刺扎在心头。
深夜约了韦挺对酌,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今上太子召见众将,却独独漏了我,怕是殿下不喜我这个旧臣,待太子登基...“话音未落,窗外一阵寒风吹过,吹灭了案上的烛火,也让这满心的愁绪愈发浓重。
次日早朝,李治开口便是连番重赏:“高季辅累功甚伟,着即加封银青光禄大夫,兼吏部侍郎,主理天下铨选!“此言一出,群臣交头接耳,韦挺却是心中一震。
而刑部尚书一职,因李道宗远在辽东镇守,暂由刘德威代掌,这临时安排看似寻常,却暗含深意,刘德威是太子的东宫旧臣。
最令人瞩目的,当属核心宰执的升迁。长孙无忌官拜太尉,位列三公之首;李积进拜司空,加授开府仪同三司,位极人臣;
秦浩更是获封骠骑大将军、太子太傅兼知门下省事,执掌封驳审议大权,褚遂良则从谏议之臣一跃成为中书令,执掌诏令中枢。
岑文本攥着笏板的手指微微发白,他代行中书令数月,日夜操劳,本以为转正在即,却不想被褚遂良后来居上。余光扫过殿内,正撞见韦挺同样惊愕的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如此突兀的人事变动,背后必有隐情。
退朝的钟鼓尚未散尽,韦挺便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匆匆将吏部事务交待清楚,翻身上马便直奔昭陵。马蹄扬起的尘土在官道上拖出长长的尾迹,不知情的路人还以为是紧急军情的五百里加急。
当浑身汗透地出现在李泰面前时,连喘息都带着惶急:“魏王,朝局骤变,必有大事!“
李泰摩挲着手中的青玉镇纸,墨色瞳孔中闪过幽光,当机立断,立刻手书一封:“速结张亮,增我臂助!“印泥一干,便将密信塞进韦挺怀中。
暮色四合时,韦挺又一次策马狂奔,顶着最后一缕天光冲入长安。顾不上换下汗湿的衣衫,便遣人去请工部尚书张亮。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不多时酒菜的香气混着秋风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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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长安,夜已渐凉,张亮立在廊下,却感觉不到寒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带。
几个月前还曾风光无限,如今却困在这掌管百工营造的衙门,虽居尚书高位,却再无调兵遣将之权。
府内传来李氏催促的声音,他苦笑一声,韦挺的宴请,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氏见丈夫犹豫不决,柳眉微蹙:“老爷总这般瞻前顾后!当年先生说你有天命在身,如今回京却是明升暗贬,若不主动谋划,难不成要在工部蹉跎一生?“
张亮重重叹了口气:“许敬宗前几日透露口风,说太子殿下本想让刘审礼顶替我,不知为何计划搁置。工部这位置,怕是都坐不稳了。“想起程公颖的预言,如今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还搭上了夫人白花花的身子。
李氏神色一凛,指尖捏着绢帕的力道加重:“不可能!先生言之凿凿,岂会有误?你先去赴宴,我自会与他再深入交流一番。再说,你那五百假子已齐聚长安,慎几来信说,他们嫌宅邸狭小,不如洛州自在。“
“能有什么法子?“张亮烦躁地挥了挥手,“长安寸土寸金,我哪有那么大的庄子安置他们,行军打仗时,这些假子还算得力,可你推荐的那些...“
话未说完,见李氏杏眼圆睁,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罢了罢了,当年在洛州,副将们倒是个个能干,如今谁还瞧得起我这赋闲的尚书?“
李氏冷笑一声:“他们飞黄腾达便忘了旧主?老爷且放心赴宴,没准韦尚书能带来什么好消息呢。“
上前整了整丈夫的衣襟,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舍不得鱼饵,钓不得大鱼。就凭程先生的那点本事,我三两下便能套出话来,老爷放心,回来之时妾身必定干干净净的等着老爷。“
张亮望着妻子决绝的神情,无奈摇头:“那便辛苦夫人了,我去赴宴,夫人能不能不要与先生太过深入?等为夫回来.....“
话未说完,李氏已转身离去,裙裾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庭院中,秋虫的鸣叫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