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谢禛。她下的封城政令让你们一家无医无药、困死晋阳。”
“你不知道从哪里截获了谢氏粮队的信息,特地纠集了朋党,今晚第一个来杀我,是以为我是谢氏子弟,对吗?至于粮草以及银两,你也许给他们作为报偿了,对吗?”
这句话落下,卫霖瞳孔骤然一缩,呼吸顿了顿。
她像是被人一脚踹进早已冻结的湖水,冰冷、警觉、又带着某种难堪的惊愕。
她凭什么这么聪明。
凭什么看一眼就拆穿了她所有的行为逻辑,所有的暗地筹划——
她怎么知道的?
她不过才第一次见她!
那种被人轻描淡写看透的羞辱感,几乎比胸口的贯穿伤口更让人发疯。
她强撑着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像被灼烧一样,翻滚起一层又一层火。
难道生来金枝玉叶,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生来便高过旁人千百倍吗?
王侯将相真有种乎吗?
看着眼前的人仙姿佚貌,眉眼风流俊逸,便是外貌这等最末的东西也是强了她们这些平头百姓数倍。
她那双眼,不染风尘、不沾尘垢,是不是连一滴脏血都不肯沾?
是不是连梦都比她干净?
她是不是天上下来的人,用的剑、穿的衣、睡的枕头,都是天宫的东西?
是不是生来就有人教她们诗书、剑术、应对进退,生来便不知饥寒、不识贫病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那她卫霖呢?
她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大饥馑之年,是靠着把死人的布缠到自己腿上过冬,靠着扒羊粪堆里烂菜叶活下来的。
她见过身上长蛆还不死的孩子,也见过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却连具棺材都买不起的小子。
她曾将重病的幼妹背在肩上走六十里地,只为了找一个良医。
而现在,这个漂亮得像天仙一样的人,三言两语便把她的仇拆开,说得像是张嘴喝茶那么轻松。
可凭什么?
她有时候在想,这些天潢贵胄,是不是连血都是金色的?!
胸中嫉恨与委屈已然滔天,可下一刻,她又强自镇定,冷哼:“你既知道我恨,废什么话?要杀便杀,装什么好人。”
“好人?”宁时轻轻摇头,语气讽刺,“我从没说过我是好人。”
“但你杀不了我,也不愿意就这样死了吧?我现在给你一条路,一条好路,倒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因为你身上还有因果没了结,而且......”
宁时俯下身,指尖微微抬起卫霖的下巴,直视着她充满恨意的双眸,本来倒是想说点狠厉的话警告她,却一时忘词。
她站起身,收剑入鞘,目光落回那具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我可以带你去见谢禛。”
她语气低缓,却有一种十拿九稳的平稳:“你若真恨她,便该当面问她,质问她,把你心头的疑虑和恨都说出来,问她凭什么一封城、一个决策,就把你们一家都逼上了绝路。你也很想和她见面吧?”
是的,原着里若是按系统所说的,卫霖赶到皇城的时候,谢禛早死了,不知道是积劳成疾还是什么刺杀。
到时候见到谢禛的话,肯定要好好地给她把把脉啊,探测一下疾病什么的。
她要是不病死,能控制住鼠疫,那么这趟晋阳之行也本不必来。
宁时抬眸看往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龙般的粮车队伍,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可以清晰地看见谢家派出的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已经将其余的夜袭之毛贼全都拿下了。
大概率是毛贼,真是死士估计这几个谢家侍卫也很难应付得这么轻松。
毕竟卫霖能在短时间内纠集的也无非是山野土匪这类人。
该夸赞吗?
不愧是未来的大将之才,能把这群毛贼训练得这么训练有素,乍一看还以为是哪来的死士。
如果能真的收归己用,也算身边多了个人才吧。
宁时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霖,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
“可有个前提——”
她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霖。
“你得先活下来。”
“好好地、清醒地,留在我身边。”
卫霖怔住,眼神变了。
她似乎从未想过,宁时会说出这种话。
她咬紧牙关,像是要将那一身憋闷的血气与不甘咽下去。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她沙哑开口,“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还有谢禛那个狗官在内,哪一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百姓,背地里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往上爬?”
宁时轻叹。
她算权贵了吗?
哪来的权啊。
她还指望今后靠着谢大人多多引荐,能有“跻身天听”的机会。
正正当当地,堂堂正正地和皇帝说些利国利民之策,推行科教兴国。
争取在有生之年,能让天下黎民不饥不寒。
对权势的追求很好说,无非是善良和退缩无法保护自己,只有权势才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
而天下大同、黎民不饥不寒的梦想,只是源自于自己的现代背景吧。
她下意识相信知识和生产力可以改变乱世的苦难,唯有生产力发展了,才不会有那么多饥民流散。
而做这些并非为了什么,一路上见惯了太多苦命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她会心怀恻隐也是人之常情。
哪怕自己成了一个心不再跳动的空心人,恻隐之心也时常发作。
而且天下是个治世,自己信赖和在乎的人才会更安全呀。
她若是举手之劳,何乐不为,不过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优先级也不会太高——
再看向眼前的卫霖,她不觉带了些悲悯的口气:
“我不是谢禛。”
她说:“也不是权贵,我也是个平民百姓。”
“我只是见过太多血、太多死人,太多仇怨。”
“你若死在今夜,不过又是一个无名之骨,埋在这乱世泥泞里,什么都带不走。”
她语气低沉,指尖缓缓在掌心摩挲,刚刚梦中那一片血海现在仍然时时翻涌上她的记忆,不断侵蚀她的精神。
“我方才在你眼中看见的,是未来。”
她看着卫霖,眸光微沉:“你若一意孤行,迟早会变成另一个屠夫。”
“血海尸山,是能堆出一时的快意,但堆不平心中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