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月的灶台
王栓柱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古之月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他系着那条沾满油渍的围裙，站在团部炊事班那口能煮下整只肥猪的大铁锅前，手里握着沉重的切肉刀，有节奏地剁着案板上大块大块的、冒着热气的猪肉。
刀刃与厚实木案板碰撞发出的“咚咚”声，沉闷而有力。
炊事班里热气蒸腾，大锅里炖着菜汤的水汽，和外面朝鲜夏日午后的燥热混合在一起，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生肉的腥气、柴火的烟味以及大锅菜那种混杂的香气。
菜刀在案板上 “咚咚” 作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古之月握着刀柄，眼神却有些飘忽。
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烟火气里，古之月的思绪却飘回了近十年前，那片更加湿热、遍布蚂蝗和死亡气息的缅北丛林。
他想起了郑三炮，那个操着河南腔、脾气比炮仗还冲的汉子；
想起了孙二狗，沉默寡言却下手狠辣；
还想起了那个叫徐天亮的金陵公子哥，机灵得像只猴子……
那时候，他们都是中国驻印军新38师侦察连的兵，穿着美式军装，拿着美国佬提供的武器，在史迪威将军的指挥下，
跟狗日的日本第十八师团在野人山、在密支那、在八莫，一寸一寸地血战。
那时候，美国佬是盟友。
他们的飞机在天上帮我们炸鬼子阵地，他们的卡车给我们运来弹药给养，他们的教官在蓝姆迦教他们开车、用炮、搞侦察……
古之月还记得，那些美国教官，有的趾高气扬，看不起他们这些“土包子”中国兵；
也有的，像那个叫约翰的老兵，会拍着他的肩膀，用生硬的中文说“古，好样的！”，还会偷偷塞给他几根美国香烟。
可现在呢？
古之月手里的刀顿了一下，目光透过蒸腾的水汽，仿佛看到了朝鲜天空中那些呼啸着投下死亡的黑点，
看到了被凝固汽油弹烧成焦炭的村庄，
看到了王栓柱描述的铁原阵地上那血肉横飞的惨状……
曾经的盟友，如今成了要用尽一切手段置他们于死地的敌人。
他用力剁下一刀，苏北话在心底无声地翻腾：
这他娘的世道！
说到底，哪有什么永远的盟友？
美国佬帮咱们打日本，是因为日本动了他们的蛋糕。
现在他们打咱们，是怕咱们新中国站起来，不让他们在亚洲当家作主！
这就是阶级矛盾！
洋鬼子，从来就没安好心！
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利益！
但是，咱们不怕！
古之月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在缅北见识过美国佬的厉害，也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装备是好，火力是猛，但他们怕死，怕吃苦，少爷兵！
只要咱们不怕牺牲，讲究战术，就一定能赢！一定会胜利！
“老古，发啥愣呢？肉都快切飞了！”
旁边的炊事员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古之月回过神，擦了擦额头的汗，苏北腔里满是感慨：
“没啥，就是想起以前在缅北跟鬼子打仗的事了。
那时候咱们还靠着美国佬的装备，现在倒好，在朝鲜跟美国佬自己打起来了。”
老张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以前是盟友，现在是敌人，这世道变得快啊！
不过俺觉得，美国佬也没啥好怕的，他们装备再好，也没咱们志愿军能打！”
“说得对！”
古之月用力剁了一刀肉，
“当年在缅北，日军 18 师团多嚣张，还不是被咱们打垮了？
现在美国佬虽然装备好，但咱们有全国人民支持，有不怕死的战友，肯定能打赢他们！”
“古班长！今天做啥好吃的啊？
闻着真香！”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古之月的话语。
是警卫连的一个小战士，探头进炊事班，笑嘻嘻地问道，鼻子还用力吸了吸空气中开始弥漫的肉香。
古之月收回思绪，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用围裙擦了擦手，苏北话带着几分豪气：
“红烧肉！管够！
今天团里搞到了一批好猪肉，给大家伙儿好好补补！”
“太好了！谢谢古班长！”
小战士欢呼一声，跑开了。
古之月重新拿起菜刀，继续切肉，心里却想起了郑三炮和孙二狗。
郑三炮现在在 47 军前线打仗，孙二狗还在四连当司机，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暗暗祈祷，希望战友们都能平平安安，等打赢了美国佬，大家再一起喝酒聊天。
古之月想着这些，正准备继续处理猪肉，一个满身油污、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教导队新学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站在炊事班门口，焦急地喊道：
“古……古班长！不好了！
训练场那辆当教具的道奇卡车，前几天被敌机扫射打坏了，李教官带着我们鼓捣了好几天，怎么修也修不好！
车就是打不响！
李教官让我来请您去看看！”
古之月闻言，眉头微皱，但没有丝毫犹豫。
他立刻放下菜刀，解下围裙递给老张：
“老张，你先看着点，俺去去就回！”
“放心去吧！这里有俺呢！”
老张笑着说。
然后他解下围裙，往旁边一扔，对炊事班其他帮厨的战士嘱咐道：
“你们继续，把肉切完，按我教的方法焯水、炒糖色，我过去看看就回。”
说完，他跟着那个新学员，大步流星地朝团部后山的训练场走去。
训练场上，一辆美制道奇十轮大卡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引擎盖敞开着，几个学员和那位姓李的年轻教官正围着发动机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李教官看到古之月来了，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来，脸上又是汗又是油污，带着尴尬和焦急：
“古老哥！你可来了！
这车……邪了门了！
怎么都打不着火！”
古之月走到车头，没有立刻动手，先是围着车转了一圈，目光锐利地扫过车身，看到了机舱盖上那几个清晰的弹孔。
他伸手摸了摸引擎外壳，还是温的，显然刚才尝试启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