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则铜钱插壁
话说龙阳县有个叫罗承仔的人,平生为人轻佻刻薄,不遵守法度,结交了很多朋党。他家房舍宽敞,便开设赌场,收取头钱,还经常充当保头,替人典当借贷。门下常有行为不端、猖狂放肆的人出入,早晚往来不断。有人劝他说:“结交朋友要找胜过自己的,不如自己的就不必交往。”罗承仔却说:“天高地厚,才能容纳污垢。大丈夫在天地之间,怎么能区分清浊,不大开度量容纳众人呢?”又有人劝他:“交友不选择对象,终究会有过失,一旦出现丝毫差错,就会招来天大的祸端。常言说‘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你怎么不害怕呢?”罗承仔回答:“一尺青天覆盖一尺地,岂能被遮蔽?只要我自己行为端正,终究不会有什么妨碍。”于是他拒绝听取别人的劝告,什么都不听。
忽然有一天,同乡的富家卫典家夜里遭了贼劫,五十多个人手执刀枪火把,冲开大门,劫掠了财物。贼寇散去之后,卫典一家大小个个悲伤哭泣,远近的亲朋都来探望安慰。此时罗承仔从外面经过,看见众人劝慰卫典,便感叹道:“全县闻名的富豪,声名远扬,自然难免被劫掠,除非是贫穷的读书人才能无忧无虑,夜夜安枕。”
卫典一听罗承仔的话,心中很不高兴,就对他的两个儿子说:“亲戚朋友个个都怜悯我被劫,唯独罗承仔说出这样的话。我想这伙劫贼都是他家赌场里的光棍,他们败坏家业,无衣少食,所以起心谋划来打劫我。如果不告官,这恨怎么能消!”于是卫典写了状子,到巡行的包公衙门去告状。
包公看了状纸,发牌一并拘捕了原告卫典、被告罗承仔等人,对他们严加刑罚审问。罗承仔受刑到了极点,坚持辩解说:“如今卫典被劫,还没捉获一个贼寇,又没有赃物证据,也没有贼人供出我,这平地起风波陷害小人,我怎么甘心?”卫典说:“罗承仔为人既不从事耕种,又不经商做买卖,终日开设赌场,充当保头,聚集了很多人,都是些面生没有户籍的人,这难道不是窝藏贼寇的地方吗?难道不应该剪除吗!”
包公叱责道:“罗承仔不务正业,不安分守己,追求旁门左道,谁能不怀疑他呢?充当保头,开设赌局,窝藏贼寇的事情肯定是有的。但贼情是重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捉获贼寇,其次是赃物证据,再其次是贼人供出,这三者都没有,难以以窝藏贼寇论处。卫典的告状,大多是因为怀疑而诬陷的意思居多,允许保释罗承仔,让他改恶从善,如果以后再犯,定当依法惩处。”
罗承仔心中欢喜,得以免罪,便谨守法度,不再像以前那样做保头、开赌局了,人们都为他改过自新而高兴。独有卫典心中不甘,说:“我本被贼打劫,家产破荡,告官又得不到公正处理,反而受了一场大气,这可怎么好?”终日在家抱怨官府。
包公访知此事,自己思忖道:罗承仔肯定不是盗贼,真盗贼不知是什么人。于是将卫典重责二十板,大骂道:“刁恶的奴才,我何曾判错了?你自己不小心失盗,那强盗必然已经远去了,你该认自家的晦气,反而来怨恨上官!”随即命令将卫典监禁起来。
城中城外的人都知道卫典被打被监禁,官府不追究盗贼的事情。因此,真贼铁木儿、金堆子等人听说后,心中大喜,就聚集同伙买办酒肉,还谢神愿,饮酒至深夜,各自分别时,笑道:“人们说包爷神明,也不过如此。但愿他子子孙孙万代公侯,专门在我们府里做官,让我们仍能得自在,无惊无扰。”
不觉这天夜里,包公因为卫典被劫之事亲自出来访察,他身着布衣,头戴小帽,私自出了街市。走到城隍庙西边时,恰好听到众贼的笑语。包公心中想道:愿我子孙富贵诚然是好,但“无惊无扰”的话,却有些可疑。于是用小锥在墙上画了三个大“钱”字。转过观音阁东边,又听到有人说:“城隍爷爷真灵,包公爷爷真好;若不是他糊涂不追究,我们这伙人都有烦恼。”包公心中又想道:说我真好固然是,但“都有烦恼”的话又更可疑。这些话与之前听到的都是贼盗的话,于是将三枚铜钱插在墙壁间,然后归来安歇。
第二天是初一,包公同众官前往城隍庙烧香,礼毕之后,就乘轿到庙西街,看到墙上有三个“钱”字的地方,命令民壮围住房屋,捉获了铁木儿等二十八人。又转到观音阁东边,寻到墙壁上插有三枚铜钱的地方,也令手下围住,捉获了金堆子等二十二人,回到衙门审问。
包公先将铁木儿夹起来骂道:“卫典与你有什么仇?你要在黑夜强劫他家财富。”铁木儿等再三不认。包公道:“你们愿我长久来做此官,得以自在,无惊无扰,怎么能不守法度,成为劫贼呢!”铁木儿等人听到这话,各个胆战心惊,从实招认:“我们合伙打劫卫典家财并均分,确实如此,罪无可逃,乞求老爷超生我们蝼蚁般的性命。”
包公又将金堆子等夹起来问道:“你们为何同铁木儿等劫掠卫典?”金堆子等一毫不认。包公怒道:“你们众人都说‘城隍爷爷甚灵,包公爷爷甚好’,今日若不招认,个个‘都有烦恼’!”金堆子等听到这话,人人失魂落魄,个个丧胆,于是一一招认。
包公随即判罚追还赃物给卫典回家;将金堆子、铁木儿等拟判为死刑,秋后处决。
第九十二则蜘蛛食卷
话说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郑鸣华,家境十分富裕,生了个儿子名叫一桂,相貌英俊文雅。因为父亲挑选儿媳过于严格,一桂年满十八岁了,还没有订婚。他家对门住着杜预修,杜预修有个女儿叫季兰,性格淑惠且容貌秀丽。由于杜预修的后妻茅氏想做主把季兰嫁给自己的外侄茅必兴,杜预修不同意,导致季兰也到了十八岁还没许配人家。
郑一桂看到季兰的容貌后,想方设法与她互通情意。季兰年纪渐长,懂事了,心里也喜欢一桂,每天夜里悄悄打开猪圈的门,让一桂进来住宿。这样将近半年,两家父母渐渐知道了这件事。季兰的后母茅氏在家中吵闹,于是对季兰的看管变得非常严密。然而季兰一心向着一桂,这样的防范怎么能挡得住呢?
一天,茅氏到外公家去了,季兰在门口等候一桂,约他晚上来。当晚,一桂又去了。季兰说:“我和你交往了将近半年,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你可以请媒人来商议婚事,估计我父亲会同意。但继母在家,肯定会阻拦,今天趁她去外公家,明天千万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事成了,我们的姻缘就能长久,不然我就为你死。就算有别人来娶我,我既然跟了你,就绝不会对别人改变节操。”郑一桂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五更,季兰仍然送一桂从猪圈门出去。恰好有个屠户萧升早起宰猪,正好撞见了,心里暗想:一定是一桂和杜预修的女儿有私情,所以从他家猪圈门出来。萧升也从猪圈门挤了进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子在偏门边站着。萧升上前逼迫她,想和她发生不正当关系。季兰说:“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萧升说:“你能和一桂好,就不能和我好吗?”季兰哄骗他说:“他要娶我,所以私下先来商量。如果他不娶我,以后跟你也无妨。”说完就抽身走进房里,把门锁上了。萧升只得走出来,心里焦躁,想道:“她迷恋一桂那个年轻人,怎么会跟我呢?不如明天杀了一桂,让她断了念想,料想季兰必定能到手。”
第二天,一桂把想娶季兰的事禀告了父亲。郑鸣华说:“有多少媒人来介绍豪门家的女子,我都没答应,如今娶这样行为不端的女子做儿媳,不仅辱没我家的门风,而且还会被人取笑。”一桂见父亲不答应,忧闷无聊,到夜深人静后又前往季兰家。走到猪圈门边,被萧升突然冲出来拔刀杀死,没有人看见。
第二天,郑鸣华发现儿子被杀,悲痛万分,只怀疑是杜预修杀的,于是到县衙去告状。本县的宋知县传讯审问。郑鸣华说:“我死去的儿子一桂和他的女儿季兰有不正当关系,他女儿嘱咐我儿子娶她,我不肯答应,那天夜里儿子就被杀了。”杜预修说:“我女儿和一桂有没有奸情,我并不清楚。就算求娶不答应,我女儿难道没有地方可嫁,必须强配吗?就是他不答应亲事,又有什么大仇要杀他呢?这都是凭空捏造的话,希望老爷详查。”
宋知县问季兰:“有没有奸情?是谁杀了他,只有你知道,从实说来。”季兰说:“起初是一桂百般调戏,于是才有了私情,他先答应娶我,后来我愿意嫁他,都是出自真心,还对天立过誓,来往将近半年了。他被杀的原因我不知道,是谁杀的,我确实不知道。”宋知县说:“你俩通奸半年,你父亲知道了,因而杀了他,这是真的。”于是把杜预修夹起来,杜预修再三不肯承认,又把季兰上了夹棍。
季兰心想:一桂真心爱我,他如今已死,幸好我怀孕三个月了,如果能生下男孩,一桂就有后了;如果受刑伤了胎儿,我活着也是白费。于是委屈地招认说:“一桂是我杀的。”宋知县说:“一桂是你的情人,你怎么忍心杀他?”季兰说:“他没有娶我,所以杀了他。”宋知县说:“你未出嫁,两人情意相投,情同夫妻。起初以未嫁之女通奸,最终以妻子的身份杀夫,既淫荡又狠毒,理应抵命。”郑鸣华、杜预修都信以为真。
过了六个月,季兰生下一个男孩。郑鸣华因为没有儿子,这是他的亲孙子,就领出来抚养,保护得十分周到。过了半年,包公巡行到府里,夜里看杜季兰一案的卷宗,忽然看见一只大蜘蛛从梁上掉下来,吃了卷宗里的几个字,又爬了上去,包公心里觉得奇异。
第二天,包公就审理这个案子。杜季兰说:“我和郑一桂私通,情意真挚亲密,怎么肯杀他?只是因为怀孕三个月,担心受刑伤了胎儿,所以委屈招认;其实一桂不是我杀的,也不关我父亲的事,一定是外人因为什么缘故杀了他,让我冤枉抵命。”包公问:“你还和其他人有私情吗?”季兰说:“只有一桂,没有别人。”
包公心里疑惑蜘蛛吃卷的事,认为一定有姓朱的人杀了一桂,不然就是宋知县判错了。于是说:“你家门前上下几家,还有什么人,可一一报上名来!”郑鸣华报了几十个人名,都没有姓朱的,只有一个人叫萧升。包公心里怀疑蜘蛛又叫蛸蛛,莫非就是这个人?又问道:“萧升是做什么的?”回答说:“是宰猪的。”包公心里高兴地想:“猪”和“蛛”读音相同,一定是这个人了。于是让郑鸣华和公差去捉拿萧升来做干证。
公差到萧升家说:“郑一桂那起人命案,包爷传唤你。”萧升忽然迷迷糊糊地说:“罢了!当初是我错杀了你,今天该当抵命。”公差喝道:“只要你做干证!”萧升才惊醒过来道:“我分明看见一桂向我索命,原来是公差。这是他的冤魂来了,我同你去认罪就是了。”郑鸣华这才知道儿子是萧升杀的,就和公差一起押着萧升到了官府。
萧升一一招认说:“我因为早起宰猪,看见季兰送一桂出门,我就去想和季兰发生不正当关系,她说要嫁给一桂,不肯跟我。第二天夜里就把一桂杀了,想得到季兰。不料今天事情败露,情愿偿命,再没有别的话说。”
包公公开宣判道:审理得知,郑一桂是季兰的情人,杜季兰是一桂的心上人,两人往来半年,季兰已怀孕三个月,本想结为良缘,白头偕老。突然被萧升遇见,他就起了霸占的图谋,怨恨季兰不顺从,遇到一桂就暗中刺杀。前任官员没有查考实情,错误地判季兰死刑。如今访得真情,应判萧升偿命。
其余人等释放,主犯收监。当时季兰禀告说:“我蒙老爷神明洞察,死里逃生,来世定当以犬马之劳报答。但我虽然许给郑郎,无奈还没嫁过去,如今儿子已在他家,我愿郑郎父母收留我,终身侍奉,发誓不改嫁,来赎之前私奔的过错。”
郑鸣华说:“之前我死去的儿子已想聘娶你,我嫌弃你私通,认为你不是贞淑的女子,所以不答应;如今你有拒绝萧升的操守,又有守节的心意,我应当收留你,抚养孙子。”包公就判季兰归郑家侍奉公婆。后来季兰守寡抚养孤儿郑思椿,郑思椿十九岁考中进士,官至两淮运使,封赠母亲杜氏为太夫人。
郑鸣华因为挑选儿媳过于严格,导致儿子因不正当关系被杀;杜预修因为后妻牵制,导致女儿因私通招祸。这两个人都可以作为为人父母的警戒。
第九十三则尸数椽
话说这世间的事情,都离不开“关系”二字,越中地区叫做“说公事”,吴中地区叫做“讲人情”。那些来说情的人进了迎宾馆,不管是去府里还是县里,坐下就开始说情。要是那官员肯听还好,脸上会有笑容,话也多。要是官员有点不高兴,说情的和听情的就都仰着脸看向上边的屋梁,俗称为“僵尸数椽子”。就像人死后躺在床上,一时没备齐棺材,脸朝着屋顶,今天等、明天等,直到棺材备好了才能入殓,所以叫“尸数椽”。这说情的和听情的各自仰脸看向上边,就跟那“僵尸数椽子”一个模样。因此劝那些做官的,别等到没棺材(没退路)的地步,何苦去说情、听情,先练那“数椽子”的功夫呢。
话不多说,且说东京有个知县,姓任名事,凡事只看关系,全不顾天理。不是说上司某爷的书信到了,就是说同年某爷的帖子来了,替乡里人说情,全不管百姓遭殃。那说情的收了银子,听情的得了情面,没人情的就真该倒霉!不知冤枉了多少事、多少人。忽然有一天,他听了监司齐泰的书信,判了一个人死罪,导致那人家破人亡。这人姓巫名梅,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含冤而死。
巫梅来到阴司,心想:“不打通关节,只有包老爷能主持公道。他一生不听私人请托,又在夜间断阴事,何不去告个明白。”当晚,正逢包公在阴司断案,巫梅便告状道:“我要告的是徇情枉杀之事:生前抱沉冤,死后求申雪。我被赃官任事听了齐泰的情面,冤枉致死,连累全家流离失所。他用严刑酷罚,平地制造冤案。我挈老携幼,良民变成流民。儿女悲啼不止,就算遇到张辽(典故指止啼)也止不住;妻子离散,即便让郑侠(典故指画流民图)来画也画不尽惨状。任事只凭一纸书信、两句话,就像奉了圣旨;哪管三番四次拷打审讯,视人命如草芥。有关系的人,杀人也能求生;没人情的人,被杀只能认死。特此上告。”
包公看罢大怒:“可恨!我老包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说情这事。考童生时听人情,就不取真才;断案时听人情,就把假情当真。”随即叫鬼卒拘拿听人情的任知县。不一会儿,任知县被拿到阶前跪下。包公道:“好个听人情的知县,不知屈杀了多少人!”
任知县辩解道:“这不干知县的事。大人容禀,听我诉来:读书出仕,既然得了功名,居官赴任,谁不想励行廉洁之节?我初登进士,才任知县,位卑职小,又遇民风刁薄。就缙绅来说,不听人情不行,听了也不行;从百姓怨言看,不问不清楚,问了也弄不明白。我想徇情就难守法,不徇情就难做官。不听乡宦的情,日后可能被降调;不听上司的情,眼下就会被罢革。如今死后被告,悔不当初为官啊!”说罢呈上诉状。
包公听后,忙唤鬼卒再拘齐泰。齐泰到后,包公道:“齐泰,你做监司之官,为何给县官说情?”齐泰道:“俗语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任知县不肯听情,我怎敢去说情?比如老大人向来严守关防,谁敢拿私书求见?就算天子有诏,也该封还,何况我这监司!这屈死的事是知县的罪,不是我的过错。容我再诉:
“县官最难做,治理也有法度。若杜绝贿赂,就能门庭若市而心清如水;若施政宽和,乡里就会有称颂之声。如今任知县为政多差错,枉死的何止一个巫梅?他太爱听人情,听信的又岂止我齐泰一人?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他。他若不开后门,谁敢私通关节?直到有人告发,才牵连嫁祸。冤有头债有主,不能移甲就乙;生前受贿,死后受罪,怎能甘心被东拉西扯?”
包公听了道:“齐泰,你说的有理。你说知县不肯听情,你就不说情,这是责人时明白,恕己时糊涂。你若不肯说情,怎会有人找你说情?”任知县连连叩头:“大人说得极是。”包公判道:“审得任事做官未必不聪明,只因听情就不公;齐泰为官未必无才能,只因说情就不廉。如今罚说情的齐泰做哑子,让他有话说不出;罚听情的任知县做聋子,让他有话听不见。这是处置已死之人的办法。若现在未死的官员,不用口说情而用书信,不用耳听情而看书信,又该如何?我自有处置之法:罚说情者得中风之症,两手瘫痪写不动,若想念给人写,又因口哑念不出;罚听情者得头风重症,两眼瞎了看不见,若让人代诵,又因耳聋听不着。如此惩罚,才算周全,方能让天理昭彰,人心痛快。”
判完又对巫梅道:“你今生因上官听情枉死,来生赏你一官半职。”众人各自离去。
第九十四则鬼推磨
话说民间谚语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何会有这样的说法呢?大概是说,任凭你做不成的事,有了银子就能做成了,所以才叫“鬼推磨”。连鬼都能用钱使唤,人就更不用说了。又说“钱财可以通神”,天神是最灵验的,没有不能沟通的,何况是鬼呢?可见当今世道,唯有钱财最重要。有钱的做了高官,没钱的只能做个百姓;有钱的享不尽福,没钱的吃不尽苦;有钱的能求生,没钱的只能赴死。
说来也奇怪,有人钻在钱眼里,钱偏偏不到他家;有人不怎么爱钱,钱却偏偏往他家去。看起来这钱财果然附着神灵,轻易求它求不到,不去求它反而自己来。
东京有个张待诏,本来是个痴呆汉子,心里不怎么爱钱,可日子久了竟积攒起来,成了张百万。邻家有个李博士,生来乖巧伶俐,却是东手拿钱西手就花掉了。他见张待诏这样痴呆却偏有钱用,自己这么聪明却偏没钱用,竟抑郁而死,于是把钱神告到了包公案下。
诉状写道:“我要告钱神横行之事:都说大富由天定,小富靠人为。我命薄,纵然等不到天赐机缘,但若努力经营,也该能过上常人日子。为何命里富的人不会贫,从未见他们养几只母鸡母猪,家里却总是酒肉满桌;命里贫的人不会富,哪怕他们辛苦耕种纺织,丰年也难得饱暖。雨后富人田里有牛耕作,穷人田中偶尔多收点粮食又能如何;月明之夜富人村宅安宁,他们的财富也从未因此少半分。世道如此不平,神天为何不开眼?生前已然糊涂,死后必求明白。”
包公看罢道:“这钱神就是注禄判官,你怎么告他呢?”李博士道:“就因为他分配不均,所以才告他。”包公问:“怎么见得不均?”李博士说:“如今世上有钱的人高高在上,要官得官,要名得名,要人死就能让人死,要人生就能让人生;那没钱的就像坐监狱,想长不能长,想短不能短,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同样都是人,为何分得这么不均?”
包公道:“不是注禄判官分配不均,钱财有无,都是自己挣来的。”李博士道:“东京的张百万,人人都叫他痴子,他的钱却用不完;我一生被人说伶俐,钱神却不肯跟我。若说钱财有无都是自取,我李博士总比张待诏更会求取吧?为何如此不公?请拘张待诏来审个明白。”
不一会儿鬼卒将张待诏拘到。包公道:“张待诏,你怎么平地发迹、白手成家的?生前可曾做过歹事?”张待诏道:“小人不会算计,也不会经营,只是今日省一文,明日省一文,慢慢攒起来的。”包公说:“说得不明白。”
又唤注禄判官过来问道:“你做注禄判官就是钱神了,为何有所偏向?一个痴子给了百万,一个伶俐人却始终穷困!”注禄判官道:“这不是判官偏向,正是判官公道。钱财本是活物,能助人向善,也能助人作恶。你看世上贪钱的人往往做出不好的事,骄人、坑人、谋人、害人,无所不为,这都是伶俐人做的。因此,伶俐人我偏不给他钱。唯有那痴呆的人得了几文钱,深深藏在床头,不敢胡乱花用,任凭堆积如山也只是守着,这叫守钱虏。因此,痴人我偏多给他钱。见张待诏省用,我就移一窖钱到他家里;见李博士奸滑,我就一文不给,就算给百万也不够他几日花。怎么说判官不公道?”
包公道:“好!我正厌恶贪财浪费的人。”于是叫鬼卒剥去李博士的衣服,罚他来世再做个光棍。“但有钱不用,要它何用?有钱人家尽可行些方便,周济穷人、扶持善举,徒然堆在那里,死了也带不走,不如散给众人受用,免得百姓感叹不公。”又命注禄官把张待诏的钱财重新注录,只够他受用就好。
包公批道:“审得人心不足总望有余,天道却以有余补不足。所以勤劳者有余,懒惰者不足,这是人对命运的挽回;又有取巧者不足,拙诚者有余,这是天对世人的安排。终究天命不由人,但人也可胜天。判李博士罚作光棍,张待诏减其余财,如此半由天命半由人,可免世人问天问人之疑。此后,百姓应存‘大富由天小富由人’之念,为官者莫留‘有钱得生无钱得死’之话柄,如此方能消除人怨天谴。”
批完将众人押走,又对注禄判官道:“如今世上有钱行善的,应赶紧多加福泽;有钱作恶的,应赶紧分散其财。”判官道:“但世人都是痴的,钱财不是求来的。若不该得的钱,即便千方百计弄到手,转眼也会散去。”
第九十五则栽赃
话说永平县有个叫周仪的人,娶了梁氏为妻,生了个女儿叫玉妹,正值十六岁,容貌绝世,而且遵循母亲的教诲,四德兼备,乡里人都称赞她。玉妹六七岁时就许配给了同里的杨元,即将准备行聘礼迎娶,却因母亲去世而耽误了。
有个土豪叫伍和,有一次去别人家讨债,偶然经过周仪家门口,回头看见玉妹正倚着栏杆刺绣,容貌十分美丽,便留恋徘徊,舍不得离开。他问仆人:“这是谁家的女子?真是可爱。”仆人说:“这是周家的玉妹。”伍和问:“许配人家了吗?”仆人说:“不知道。”
伍和便动了心,日夜思念,于是央求魏良做媒人。魏良见到周仪,说道:“伍和家资巨万,田地广阔,世代富裕,门第高贵,想求娶您家女儿做女婿,让我做媒人,希望您一定答应。”周仪回答说:“伍家的家势富豪,全县人都敬仰。伍官人少年英杰,众人都称赞,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小女没有这个缘分,早年已经许配给本地的杨元了。”
魏良回去告诉伍和:“事情不成了,他家早年已经许配给杨元,不肯改嫁。”伍和生气地说:“我的家财人品、门第势力,反而在杨元之下吗?为什么拒绝我,我一定要用计害他,才能遂了我的心愿。”魏良说:“古人说得好,争亲不如再娶,官人何必苦苦迷恋她呢?”伍和终究不听,想要挑起诉讼。
周仪知道后,就托原来的媒人选择日子把女儿送到杨元家,成就了姻缘,以杜绝争端。伍和听说后,心中大怒,派人偷偷砍伐了几株杉木,浸泡在杨元家门口的鱼池里,想通过诉讼来报仇。于是写了状子告到永平县县令秦侯那里,原告、被告以及邻里干证都被一一传讯。
邻里都说:“杉木确实是伍和家坟山上的,确实浸泡在杨元家门口的池中,形迹昭昭,不敢隐瞒。”杨元说:“他争亲不成,就砍伐树木栽赃,图谋报仇,多么冤枉悲惨啊!”伍和说:“他盗砍坟木,惊动先灵,让我死生都受影响,苦楚难当。”秦侯说:“伍和何必强辩?你其实是因为争亲不成,所以栽赃报仇。”于是打了他二十板,判了他诬告反坐的罪。判决说:“审理得知伍和与杨元因争娶产生宿仇,多年来关系疏远。伍和自己砍伐杉木,私下浸泡在杨元的池中,暗中图谋赖账,他费尽心机,可这计策多么笨拙啊。邻里都如实指出,他们只知道杨元的池中有赃物,却不知道赃物在池中是因为伍和丢进去的。杨元是无辜的,伍和应判反坐。某某干证,都落入了伍和的圈套中,姑且免于追究。”
此时,伍和阴谋没有得逞,怒气冲冲,痛恨杨元:“我不把这贼置于死地,誓不罢休!”思来想去,总是想害杨元。一天,他忽然看见一个乞丐来觅食,就给他酒肉,问道:“你到各处乞食,哪些人家比较富裕,肯施舍钱米给你们贫民?”乞丐回答说:“各处的大户人家都好乞食,但只有杨元长者家中正在摆酒演戏还愿,无比快活,很好讨乞,我们经常在那里,相熟了,能多讨到一些。”
伍和问:“戏演完了吗?酒吃完了吗?”乞丐说:“还没完,明天我还要去他家。”伍和问:“他家东廊有一口井,有多深?是和大家共用的吗?”乞丐说:“只是他家独自打水。”伍和说:“我再赏你酒肉,托你一件事,肯出力去做吗?如果做得好,还有一钱好银子谢你。”乞丐说:“财主既然肯用我,又肯谢我,即使要下井去取黄土我也下去,怎么敢推辞?”
伍和说:“也不要你下井,只在井上用些功夫。”说完,就把酒肉给他。乞丐醉饱之后,问:“做什么事?”伍和说:“你现在已经醉了,在我这里住宿,明天酒醒,早饭后我再告诉你。”到了第二天清晨,伍和问乞丐:“酒醒了吗?”乞丐说:“酒已经醒了。”伍和就把一包金银首饰交给乞丐,说:“托你把这个带到杨家,偷偷丢在井中,千万不要泄露机密,只有你知我知。”
乞丐接过,就出了伍家的门。走到半路,看见一个卖花粉簪钗的人,就起了贪心。他坐在偏僻的地方,打开伍和的包裹一看,只见有金钗一对,金簪二根,银环一对,银钗二根,心中大喜。他用二斗米和三分碎银,买了铜锡做的簪钗,把金银的换了下来,依旧包好,混入杨元家看戏的人群中,把这包东西偷偷丢进井里,第二天来告诉伍和,讨了一钱赏银。
伍和随即写了状子,依旧以盗窃为由,以“指赃搜检”等情由告到巡行衙门包公那里。包公准了状子后,就发牌让该县拿人搜赃。伍和指称金银首饰赃物在井中,于是凭借应捕里甲下井搜检,果然得到一包金银首饰。杨元一见无法辩白。本县将他起解到包公处。
包公再三审问,杨元死不承认。包公说:“井在你家,赃物在你家井中,怎么能推辞?”杨元受刑,还是不认盗窃。包公于是喊来伍和,问:“你这首饰是谁打造的?”伍和说:“打金的是黄美,打银的是王善。”包公立即传讯黄美、王善来,问道:“这金银首饰是你二人给伍和打造的吗?”黄美说:“小人给他打金的,没打铜的。”王善说:“小人为他打银的,没打锡的。”
包公一听到“铜、锡”之言,就知道此事有弊,暂且把杨元监禁起来,把伍和赶出去,随即命令得力公牌邓仕秘密跟随伍和,看他在外面和什么人谈论,就赶紧抓来报告。邓仕悄悄地跟随伍和走到市中,只见伍和问乞丐:“前日托你干的事,已经送了谢礼一钱,你为什么把铜锡换了金银?”乞丐回答说:“我怎么敢做这种事?”伍和说:“包爷传讯黄美、王善两匠人认出来了。”乞丐无话可说。邓仕当下抓住乞丐回报。
包公把乞丐夹起来,说:“你为什么换了伍和的金银首饰?”乞丐吓破了胆,只得如实招认:“伍和托我拿首饰丢在杨元廊下的井中,小人见财起心,换了他的是事实,那东西还在我身上,马上献给老爷,乞求饶我一命。”
此时包公十分愤怒伍和,于是对他严加刑讯,最终判他反坐之罪,伍和即使有百口,也无法强辩。判决说:“审理得知伍和,心肠万分狠毒,奸计层出不穷。栽赃陷害杨元,冤情沉于井底;用钱贿赂乞丐,事情在市中败露。之前用杉木耍奸计,已经判了诬告;如今用首饰诉讼,更见其居心叵测。用尽机谋,只是害了自己;难逃法网,最终害了自身。陷害别人的心太过分,欺骗上天的恶更加明显。判处他在要道服劳役,以警示众人;剪除他这作恶的凶器,以昭明大法。杨元无罪释放,乞丐因徇私酌情处罚。”
第九十六则扮戏
话说建中有个地方土地贫瘠,风俗浮华奢侈,男女的性情向来放纵恶劣。女子多有私下交往的情况却不以此为耻,男女之间不合礼法的相处也不觉得污秽。居住在那里的人,只想着丰衣足食,穿戴整齐华丽,却不管行为是否检点、是否卑贱污秽。当地有谣言说:“天天喝酒喝到醉,顿顿吃肉能吃饱,就足以称得上风流又聪明,一声‘俏郎君’唱起来,多少女子争着吵闹。”这说的是男子们的淫乱。又有俗语说:“脸上多抹粉,巧妙调胭脂,高高梳发髻,穿上好衣裳,娇俏打扮,善于迎合,多少人夸这是美貌女子。互相看着都是知心人,从早到晚不愁这愁那。”这说的是女子们的放纵。
听说有贤能的县官考察当地风俗,想要革除这些淫乱污秽的风气,成就清白的习俗,无奈习俗的浸染已经很深,难以在短时间内挽回。
有一个富家子弟杨半泉,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叫美甫,次子叫善甫,幼子叫义甫,都轻浮放浪、不受约束,向来超越礼法。他家东邻有个亲戚于庆塘,他的儿媳刘仙英容貌十分美丽,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嫌弃丈夫年幼,内心的需求难以满足,日夜忧愁烦闷,在星前月下,和人眉目传情,想要和外人交往,完全没有顾忌。美甫兄弟三人于是都去挑逗她,仙英虽然没有不接受的,但内心钟情的是善甫。庆塘夫妇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但因为儿子年幼不懂事,媳妇年纪稍大,有那样的心思,难以防范。又考虑到善甫是亲近的亲戚,又是邻居,如果当场捉获,彼此都会伤了脸面,只得含忍、模糊处理。
不过,善甫虽然迷恋仙英,仙英心里却觉得有所不足。因为善甫虽然钱财充足,仪容修饰得很好,但胸中没有学问,思想不开窍,琴、棋、书、画、弹、歌、舞这些都不熟悉,难以成为风流佳婿。即使善甫巧妙地献媚示爱,极力奉承,仙英也只是应承而已,私下交往四年多,从未吐露过真情。
忽然在中秋佳节,风清月朗,当地人邀请浙西的子弟来演戏,庆祝这美好的夜晚,动听的歌声传到云霄。仙英在西楼上观赏,夜深人静时,听到子弟们嘹亮的歌声,她凭栏侧耳倾听,内心十分激动,恨不得插翅飞到他们的怀抱中。
第二天夜里,善甫又来和仙英相会,问道:“昨夜风光月色无比美好,你为什么独自远离我,不一起登高楼,到月宫中与嫦娥共享乐事呢?”善甫说:“本来想来陪伴你,偶然有浙西的人来演戏,父兄亲戚大家都邀请我去玩耍,不能私自前来,所以才辜负了你。”仙英趁机问道:“夜深时歌声响彻天空的是谁?”善甫说:“不是别人,是正生唐子良,他二十二岁,神态风姿出众,有各种才华。问他的家世,原来是大官的子弟,书已经读得很好,只是生性喜欢玩乐,所以和众子弟一起出游。”
仙英听说子良为人风雅潇洒,更加动心。第二天,她就对婆婆说:“公公很快就要六十岁了,这也不是平常的日子,自然各处的亲友都会来祝寿,少不了要设酒宴客,必须请子弟们来演几天戏。如今听说有浙西的戏班在这里,他们善于歌唱表演,适合用来为公公祝寿,让宾客们尽情欢乐后散去。”婆婆听了很高兴,感叹道:“古人说‘子孝不如媳孝’,这话不假。”于是劝庆塘说:“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时行乐,何况正值老官人您的生日,福寿增加,星光闪耀,所有亲友都会来庆寿,一定要摆酒设宴款待佳客,难得有好的浙西戏班在这里,必须叫到家中来演上几台。”庆塘起初不答应,听了妻子多次劝说,就叫戏班子连续演了二十多天。
仙英仔细看那正生唐子良,觉得他实在可爱,就偷偷跑到外厅,默默带着子良一起进入卧房,相处得很愉快。戏快要演完时,子良心想:戏演完了怎么能长久留在他家和仙英相会呢?于是想到一个计策,秘密约仙英和他一起私奔,但不知道仙英心里怎么想。
子良当夜和仙英私下说:“如今你家的戏演完了,我肯定不能再长久和你同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仙英说:“我也没有办法。”子良就起了带她走的心思,用甜言蜜语对仙英说:“我有一个计策,不如你和我一起私奔到我家。”仙英说:“我家重重门锁,怎么能走得出去?”子良说:“你家后门有花园,可以翻墙出去。”仙英说:“这样就好。”于是约定某天某夜翻墙逃出,和子良一起离开了。
当时因为设酒演戏的时间长了,庆塘夫妇日夜照顾,十分劳累,起初没有提防。到了第二天,他们喊媳妇起来,连喊几声都没有回应,直到去房中看床,发现人不见了。他们就顿足捶胸地哭道:“我的媳妇肯定是被人拐走了!”于是思考了很久说:“拐走我媳妇的肯定不是别人,只有杨善甫这个贼子,受他多年的欺辱,含忍没有办法,现在又把人拐走了。”
庆塘不得不写了状子告到包公道:“我要告的是目无法纪、奸污拐带的事情:婚姻是万古不变的大纲,法制是君王定下的法典。强横的杨善甫是当地的恶霸,气势嚣张,依仗着富可敌国的财富,做着奸邪的事情。他欺负我儿子年幼懦弱,长期与少妇刘仙英有不正当关系,贪得无厌。本月某天三更时分,他拐带仙英逃到远方,把房中财物偷得一干二净。我有媳妇就像没有媳妇一样,儿子有妻子也像没有妻子一样。杨善甫的妾室很多,现在又奸污拐带,这地方简直和溱洧、郑卫一样风俗败坏,恳请您明察。”
包公天性刚正贤明,断案神速,就准了庆塘的状子,马上派人捉拿被告杨善甫。善甫感叹道:“老天真是冤死我了!刘仙英虽然和我平时关系亲密,但现在不知道被谁拐走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却平白无故诬陷我奸污拐带,这情感到底有多苦啊!我必须申诉,才能洗清这个冤屈。”于是写了状子申诉:“我要申诉的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秦越两地的人也不相关。当地风俗浮华,私下交往的事情很多。庆塘的儿媳仙英有不合礼法的行为,和很多人有交往。本月某天夜里,不知道被谁偷偷拐走藏了起来,踪迹难寻。庆塘执着于仇恨,谁是证人呢?竟然平白无故诬陷我。他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地告状。如果您不替我洗清冤屈,我一定会遭到陷害。”
包公仔细看了善甫的诉状,心想:他们私下交往多年,拐带是有原因的,怎么能推脱罪责呢?于是叫来杨善甫骂道:“你既然和仙英私通多年,一定知道仙英内心的想法,现在仙英被人拐走,你也一定知道其中的缘故。”善甫说:“仙英相爱的人很多,怎么能诬陷是我拐走的呢?”包公说:“仙英既然有很多相爱的人,你可以一一报上来。”善甫于是报了杨廷诏、陈尔昌、王怀庭、王白麓、张大宴、李进有等人。
包公把这些人一一拘到公堂审问,他们都说:“仙英有私下交往的情况是真的,但拐带这件事完全不知道。”包公就把善甫及众人一一用刑,没有一个人肯招认,大家都喊道:“仙英是行为不端的女子,性情就像水性杨花一样,到处飘荡,不知道又跟谁逃走了,却把我们这一班人抓来受这种苦楚,就算死在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庆塘又向包公陈述道:“拐走我媳妇的是杨善甫,和其他人无关,只是善甫故意刁难,拉众人来搅和。”包公再审众人,他们的供词都说:“仙英和众人有私下交往是真的,但始终不敢乱说善甫拐带,请求老爷详察冤情,救救我们这班无辜的人。”
包公听了众人的话,担心善甫受了冤枉,就把所有的犯人都收监了。
到了夜里二更时分,包公焚香祷告说:“刘仙英被人拐走,不知道姓名,也不见踪迹,天地神明,在冥冥之中监察着,希望能尽快告知真相,以免冤枉了无辜的人。”祷告完,他走到西窗边,只听到有读书的声音,仔细一听,是在诵读《绸缪》这首诗,其中有“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的句子。包公心想:这是《唐风》里的诗,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在诵读。
清晨起来,包公梳洗后升堂,忽然听到衙后有人唱道:“戏台上好生糖,甚滋味?分明凉。”包公猛然醒悟:“一定是唱戏的子弟,姓唐名子良。”升堂时,处理完投文签押的事务,他又把杨善甫带出来问道:“于庆塘家曾经唱戏吗?”善甫回答说:“唱过。”包公又问:“有姓唐的吗?”善甫回答说:“有个唱正生的叫唐子良。”包公再问:“他是哪里人?”善甫回答说:“是衢州龙城县人。”
于是,包公以追捕劫贼为名,给衢州守官宋之仁发去公文说:“最近在阵地上抓获了一个惯贼,这个强人自己供称,龙城县的唐子良和他一起打劫多年,分赃得到一个美妇,还有若干金银财物,请帮忙缉拿唐子良前来对质,以便审理结案。”宋公接到公文后,急忙捉拿唐子良,押解到包公的府衙。
唐子良见到包公后,直接申诉说:“小人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学习儒家经典多年,只是因为家境贫寒,又不能从事繁重的生计,于是和人合伙唱戏。之前在富翁于庆塘家为他祝寿唱了二十多场戏,他的儿媳刘仙英心里爱慕小人,就私奔和我交好,愿意跟我回家,我哪里是盗贼呢?同伙的那些人都可以作证。”
包公得知了真情,就把唐子良收监。又发公文捉拿刘仙英来审问:“你为什么不顾道义,背着丈夫逃走?”刘仙英说:“小妇逃走的罪过固然不能免除,但因为丈夫年幼,无法满足我的需求,所以才丧失廉耻犯下这罪过,万望老爷宽恕。”
包公叫来于庆塘父子问道:“你这老头太糊涂了!儿子还年幼,怎么能娶这个行为不端的媳妇,也难怪她会逃走了。”于庆塘说:“小人晚年得子,过于疼爱,所以早早娶了媳妇来辅助儿子。恳请老爷开恩宽恕。”
最后,包公判决:刘仙英背着丈夫逃走,交由官府变卖;唐子良不应该私下接纳私奔的妇人,杨善甫也不应该与他人的妻子有不正当关系,杨廷诏等人都被判犯有通奸罪;于庆塘诬告他人,判反坐之罪,加重罚赎,以警示后人。大家都对这个判决心服口服。
判决写道:“审理得知刘仙英,容貌艳丽过人,但行为污秽、性情放纵,世间少有。她嫌弃年幼的丈夫,与心机深沉的男子交往。私下与多人有不正当关系,毫不顾惜名节。在闺房中做不合礼法的事,又有什么话可以辩解。在家中有多个心仪之人,早已失身。和戏子偷情,背弃丈夫的行为更加严重。她极度贪恋欢乐,陷入了如同猪狗般的耻辱境地。依照法律,将她交由官府变卖,按礼制给她的原夫一些补偿。唐子良接纳私奔的妇人,怎么能称为‘良’?杨善甫放纵私情,难以称‘善’,都判处徒刑,以警示那些行为不检点的人。杨廷诏等人都犯有通奸罪,法律难以赦免。于庆塘一人应当承担诬告的罪责,处以罚赎和严刑。希望通过这个判决,扫除当地的不良风气,让百姓的习俗回归淳朴。”
第九十七则瓦器灯盏
话说永从县的李马英,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在乡试和会试中接连考中,殿试位列二甲,被选为泰州知州。他到任后,严格遵守为官准则,一举一动都遵循王法,使得地方上的奸邪之徒销声匿迹。当地的学校日益受到尊崇,小吏们也日渐敬畏他。集市上没有争吵之声,乡野间安宁祥和,人们都称泰州有幸能得到这样的贤明知州。只是他遇到亲戚故旧或同年科举的人,多少会听一些说情的话。怎奈有一天他疾病缠身,最终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呼唤妻子赵氏说:“我原本期望与你共度百年,如今天命有限,不能再在尘世停留,你应扶着我的灵柩返回故乡,教诲儿子传承我家的书香门第,不要让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所。”说完便去世了。赵淑人悲痛万分,抚着棺材自杀了。按院听闻此事后,前往吊唁,迅速上奏朝廷,朝廷降旨表彰李马英为良臣,赵氏为烈女,让他们的灵柩通过驿站返回故乡,还建立祠堂以供祭祀。
李马英的儿子罗大郎,本性凶狠狂妄,又没有学问。父亲为官清廉贫苦,宦囊早已空虚,而他生活奢华,致使家产逐渐减少。他不遵守礼法,与坏人为伍,倚仗强势肆意作恶,在乡里横行霸道,游手好闲,甚至沦为盗贼。
一天,罗大郎坐在南桥,忽然看见银匠石坚在渡口送别亲戚水朝宗。石坚担心水朝宗喝醉,买了六个瓦器灯盏,拿着水朝宗的包裹叮嘱道:“这些东西一定要珍重,不可疏忽大意。”水朝宗说:“这是我自己会当心的事,何必反复叮嘱。”说完便告别离去。罗大郎听了这番话,心中顿生歹念:“石银匠送这个人时再三嘱咐,里面必定是熔铸好的银子。”于是他急忙赶到前方,想要图谋水朝宗的财物。
到了龙泉渡口,罗大郎听见水朝宗醉醺醺地呼唤渡子阮自强撑船渡河。阮自强说:“我生病了,不能撑船,你自己撑过去吧。”水朝宗带着醉意跳上渡船,罗大郎连忙也踏上船说:“我帮你撑船吧。”一篙离岸,两篙渐远,三篙便到了河中央。此时天色昏暗,夜晚漆黑一片,两岸空无一人,罗大郎突然发难,将水朝宗推入深水中,取走他的包裹登岸离去,只在船上留下一把雨伞。
第二天,阮自强让儿子去看船,儿子把雨伞拾回家中。当晚,罗大郎谋得水朝宗的包裹,悄悄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银两,只有六个瓦器灯盏,他心中感到十分沮丧,自怨自艾,于是提笔在龙光庙的后门写道:“你好差,我好错,只因灯盏霍。若要报此仇,除是马生角。”写完后,他把灯盏打破便回家了。
过了两天,水朝宗的儿子水有源在家中心中不安,说道:“父亲前日进城拜访石亲戚,至今未回,为何如此拖延?”于是他前往城中访问。石坚说:“前日我苦苦挽留你父亲,他却急着要回,当时还带着酒意,身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六个灯盏和一把雨伞,你可以沿路去打听。”
水有源按照石坚的话,一路细细打听。直到渡口,他向阮自强询问。阮自强说:“前日晚上,有一个醉汉和别人一起过渡,不知是谁撑的船,留下一把雨伞,我把它收起来了。”水有源一见雨伞便号啕大哭道:“这是我父亲的雨伞,如今在你家,必定是你谋害死了我父亲!”他立即向邻里说明情况,写了状子告到本县。
状子写道:“我要告的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之事:蝗虫不捕,田地里就少了好庄稼;蛀虫不除,庭院里就没有好树木。如果官府不剿除盗贼,商旅怎么能安宁?恶霸阮自强是驾船的渡子,一贯残害平民。本月某日傍晚,我父亲水朝宗带着一点微薄的钱财,途经渡口,酒醉后乘船,船撑到河中央时,被打落深水,当场丧命,至今不见尸身踪迹。次日,我到他家追究根源,雨伞就是见证。我父亲在江边抬头眺望,正愁着听到乌鸦的叫声;在渡口歇脚,却误入了强盗的境地。阮自强如三尺寒剑,见到的人魂飞魄散;他一声怒喝如雷,听到的人肝肠寸断。他表面上接待客商,实际上是暗藏的盗贼。谋财害命,甜言蜜语化作杀人的刀。恳请您准允断案,为我父亲伸冤。”
此时,冯世泰担任县尹,一见水有源的告状,就批准受理:“人命关天,此事非同小可。我会为你拘拿被告人,审明真相,为你父亲偿命。”于是他差人拘拿阮自强。阮自强不得已,只好到县府递上诉状。
诉状写道:“我要申诉的是被诬陷判罪之事:人命关天,不能无风不起浪;强盗案重在赃物证据,我难以甘心被人把假的当作真的。谋财不是小事,杀命更是极大的罪刑。我以撑渡为生,接送客人多年,突然患病,卧床半月,未曾出门。前夜天黑,不知何人过船,遗留下一把雨伞。次日清晨,儿子去洗船时拾回。水有源寻找父亲时见到雨伞,就诬陷我谋害。而且这里路途冲要,谁敢私自谋害人?如果真有谋害人的事,为何不把雨伞藏起来消灭踪迹?姓丁的火,难以移到姓丙的头上;越人的货物,怎能说成是秦人的财产?水有源为父报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应当寻找真正的仇人;官府自有法度,请求为百姓缉拿真凶。”
冯大尹批准了阮自强的诉词,便唤水有源来对质。水有源哭着说:“阮自强谋害死我父亲,沉匿我父亲的尸身,罪大恶极,法理难容。如果不是他谋害,雨伞为何会在他家?乡里人可以作证。”阮自强哭诉道:“我卧病半月,未曾出门,儿子洗船时拾到雨伞,大白天有很多人亲眼所见,哪里有谋害的情由?如果有谋害的情事,必然会把雨伞藏起来,怕人发现踪迹,怎么会让人知道,还叫你来告我?请求拘拿里甲邻右审问,便知明白。”
冯侯于是拘拿邻里何富、江滨到县衙审问。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阮自强撑渡三年,毫无恶行,患病半月,确实未曾出门,他儿子洗船拾到雨伞,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水有源的父亲是否被谋害,还不确定,怎么能诬陷阮自强?”水有源立即禀道:“这何富、江滨都是阮自强的亲近心腹,都收受了阮自强的银两贿赂,所以彼此互相回护,如果不用刑,他们决不会如实交代。”冯侯于是将二人夹起,再三拷问。
二人哭辩道:“我们与阮自强只是平常邻居,怎么会是心腹?阮自强家贫且久病,哪里来的贿赂?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凭天理人心,公平而论,岂敢歪曲事实回护他?就算把我们夹死,就算用刀砍我们的头,我们也不敢说阮自强谋害人命。”冯侯听两人言语坚定,始终没有丝毫松口,便喝令手下收起刑具,将阮自强监禁狱中,让干证和原告在外等候,自己退入私衙思索。
第二天清早,冯侯乔装打扮,前往龙泉渡头访查虚实。只听人们纷纷议论,都说阮自强不幸,病未痊愈,又遭此冤枉,坐牢受苦,不如在家病死还更明白。冯侯随即渡河再访,人们的说法也都相同。他心中叹息道:“看来人们都说阮自强确实是被冤枉的,不知谋杀水朝宗的到底是谁?”他心中疑惑,又前往龙光庙密访,却没有任何消息。四处查看时,只见庙后门题有几句话:“你好差,我好错,只因灯盏霍。若要报此仇,除是马生角。”
冯侯看了这几句话,觉得其中必有冤情,而且哪有马生角的道理。他便换了衣帽去见上司包公,当面讲述了此事。包公道:“‘马生角’合起来是个‘冯’字,你姓冯,这桩冤枉事必定是你能推断出来。”
冯侯告别包公,随即回衙。次日升堂,他差人到龙光庙捉拿庙主来问道:“你庙中近日有何人常来?”庙主道:“并没有人来,只有一个人我曾认得,是城中人叫罗大,日前到庙中玩耍。”县主又问道:“他可向你借过东西?”庙主道:“借物没有,我只看见他从桌上拿了一支笔,走到庙后写了几个字。”
县主立即差人拘拿罗大到县衙,用“马生角”的话问道:“你家有一马生角吗?”罗大听了县主的话,心中一惊,脸色大变,答道:“不知。”县主大怒,用重刑拷究。罗大受刑不过,如实招认了谋死水朝宗的缘由。
冯侯根据招供向上申报,包公判决道:“审理得知罗大,出身官宦门第,却沦为贼党。因不堪忍受饥寒,甘心谋害他人;因没有钱财,肆意劫掠过客。他听闻石坚叮嘱水朝宗,便赶到渡口,杀水朝宗而嫁祸给阮姓渡子,将其尸体埋于波心。虽因灯盏而谋错对象,实则是藐视神庙的神灵。他在黑夜杀人,天理昭昭难以掩盖;如今白日抵命,王法威严无私。阮自强的冤屈由此洗雪,水有源的愤怒得以舒展。罗大已伏一死之罪,九泉之下的冤屈可以伸雪。暂时将其关押在重狱,秋后执行死刑。”
第九十八则床被什物
话说广东惠州府河源街上,有一个小仆役路过,年纪八九岁,眉目清秀,姿态俊雅。有个光棍张逸十分羡慕地说:“这小仆役真是美貌,等他长大些定要和他结为好友。”李陶说:“你只知道这小仆役好看,却不知他的母亲更是美貌无比,堪称国色第一。”张逸说:“你知道他家在哪里,能带我去看看吗?也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陶当即带他去,径直进入堂屋,果然看见那妇人真比嫦娥还要娇艳。妇人见到两个陌生男子进来,惊讶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无故闯我家?”张逸说:“向娘子讨杯茶喝。”妇人说:“你们这伙光棍,我家又不是茶坊,竟敢在此讨茶喝!”说完便走进后堂,全然不理睬他们。
张逸、李陶见她容貌美丽,看得舍不得离开,又追了进去。妇人立即喊道:“白天有贼在这里,大家快来捉拿!”二人起了坏心思,上前强行挟制道:“强贼不偷别的,只要‘亲近’你。”妇人高声叫骂,幸好丈夫孙诲在外面听到喊声急忙进来,认出是张、李两个光棍,便拿棍子打他们。二人不肯走,与孙诲厮打出门外,反而声称孙诲的妻子拿了他们的银子却不肯“好好相处”。孙诲随即写状子告到县衙。
状子写道:“我要告的是当场抓获强奸未遂之事:结党聚集的行为,与山野之人有何区别?无视礼教的行径,和牲畜无异。恶棍张逸、李陶,是嫖赌成性的刁顽之徒,穷凶极恶。他们自称是花酒神仙,实则是败坏纲常的害虫。趁我外出时,大白天来到我家,挟制我妻子,强行拥抱企图不轨。妻子贞洁不从,大声喊叫,幸好我撞见闯入,他们反而行凶,将我推倒在地乱打,后逃出屋外,邻里都知晓此事。他们大白天施暴,使我受伤、妻子受辱。一人的眼睛可以遮掩,众人的口舌却难以堵住。可恨这些恶人如同恶鬼,幸好律法如金刚般严明,特此紧急上告。”
柳知县立即传讯原告、被告和邻里听审。张、李二人也捏造了孙诲纵容妻子从事不正当行为并骗取他们银两等情由,呈上诉状。孙诲说:“张、李二人强奸我妻子,被我当场撞见,反而把我揪到门外殴打,还在街上辱骂。有这样的恶棍,希望老爷除掉这两个贼。”
李陶说:“孙诲你太黑心,编造强奸的事,谁会承认?本来是你妻子和我有交往,拿了我三十多两银子,帮你养家。如今张逸来了,你就偏向张逸,所以和你打架。你又骂张逸,所以张逸打你。如今你拿了银子,反而捏造强奸,上天岂能容你!”
张逸说:“强奸你妻子一人就够了,哪有二人一起强奸的?只要把你妻子和邻里传来审问便知。”
柳知县说:“若是强奸,他们必定不敢把人扯到门外打,又不敢在街上骂,邻里也不会答应。这分明是孙诲纵容妻子与人交往,这两个光棍因争风吃醋而打孙诲。”于是将三人各打三十大板后收监,又差人去捉拿孙诲的妻子,准备交由官府变卖。
孙诲的妻子出门对邻里喊道:“我从来没有做过丑事,如今被两个光棍捏造说我行为不端,官府要把我变卖,希望大家为我去申明冤情。”有见识的邻里说:“柳老爷昏庸不明,如今待制包爷在此经过,他是朝中公正贤明的好人,必定能辨明光棍的实情,你可去投奔他。”
孙诲的妻子依言,见包公的轿子经过,便上前拦住说:“我被两个光棍调戏,喊骂后他们仍不罢休,丈夫去告他们,反被说成我与人有染,本县太爷要将我变卖,特来寻求生路。”包公命人将她带入县衙,询问她的姓名、年纪、父母姓名及房中床帐等用品,妇人一一说来,包公记在心上。
随即包公写了一张便帖给县衙:“听闻孙诲一案的奸情事,恳请移交本处审问。”柳知县十分敬畏包公,即刻差吏将人犯连同案卷解送上去。
包公问张逸:“你说与人有染,那妇女姓甚名谁?她父母是谁?房中床帐用品如何?”张逸说:“我近日才与她有交往,没来得及问姓名,她女儿从事某种职业,怕羞辱父母,也没跟我说明。她房中是斗床、花被、木梳、木粉盒、青铜镜、漆镜台等物品。”
包公又问李陶:“你与她相交在先,必定知道她的姓名及器物吧。”李陶说:“那‘院中女子’称名‘上娟’,只叫她娘子,因此不知真名,她曾跟我说父亲名朱大,母亲姓黄氏,不知是真是假。床被器物,张逸所说的都对。”
包公道:“我差人押你二人同去看孙诲夫妇的房中,便知是有染还是强奸。”等到了房中,只见是藤床、锦被、牙梳、银粉盒、白铜镜、描金镜台。孙诲妻子所说的都准确,而张、李所说的都错了。
包公带张、李等人回衙道:“你们说有染,必定知道她屋内的情况,可孙妇房中物件你们全然不知,这说明是强奸无疑。”张逸说:“有染之事本是假的,只是孙诲收了我六两银子,无奈他妻子不肯依从。”
包公道:“你若用银子买通孙诲,为何还与李陶同去?”李陶说:“我是帮他牵线的。”包公道:“你与他相熟吗?何时相熟的,还帮他牵线?”李陶答不上来。
包公道:“你们二人先称有染,说得了某某多少银子,一个说银子交给了丈夫,一个说帮着牵线,供词不一,反复无常,光棍的实情显而易见。”于是将二人各打二十大板。
判决写道:“审理得知张逸、李陶,是无业棍徒、放纵浪子。他们违逆礼义,无视律法威严。贪恋美色,竟敢做出禽兽行径。强奸良家妇女,殴打人妻的丈夫,反而用污名借口,谎称有染来脱罪。既然说交往已久、感情深厚,理应知晓孙妇的情况。但问及姓名,却东拉西扯,十句答不上一二;再质问器物,更是捕风捉影,十样猜不对二三。由此可见他们并非内室的熟人,所以不了解房中的常用物品。其施暴行为不可宽恕,应判斩首以警戒奸邪淫乱。
知县柳某,不察实情,竟要变卖守贞的妇人;轻重颠倒,反而惩罚据实控告的丈夫。治理百姓反使百姓蒙冤,空食朝廷俸禄。听讼却不能断讼,怎能担当父母官?连三尺律法都不明白,五斗俸禄也应罚没。”
包公将判决申报上司,大巡官即依照此判,将张逸、李陶以强奸罪处斩;柳知县罚俸禄三个月;孙诲的妻子守贞不染,赏赐白绢一匹,以表彰她的清白。
第九十九则玉枢经
话说岳州的荒野中有一座古庙,背靠着水,面临着山,河流湖泊险峻,黄茅绿草一眼望不到边际,那些高耸入云、遮蔽阳光的大树多得数不清。古庙内有一条妖蛇藏在枯木之中,已经吞食了无数人。这条蛇身子像木桶一样粗,有十多丈长,舌头如同锋利的刀子,眼睛像铜铃一般,人们都畏惧它,还供奉着它,路过的人必须用牲畜祭品献在枯木下,才能安全往来。如果不这样做,就会突然刮起暴风雨,大白天也会云雾弥漫,咫尺之间都看不清人,然后人就会失踪,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年了。
恰逢郑宗孔到岳州担任府尹,书吏等人到很远的地方迎接,俯伏在地叩头。府尹说:“劳烦你们众人这么远来迎接。”众人说:“我们一来按本分应该远接,二来要提前禀报老爷知道,我们地方上有一件奇异的事。”于是就把道旁古庙的枯木中藏着蛇精,需要人去祭奠,不然就会有疾风暴雨把人卷走,不知生死的原由说了一遍。府尹大笑道:“哪有这种道理。”
过了两天,府尹路过庙边,果然没有设祭品,就径直前往,还没走到一里地,大风就猛烈地刮了起来,飞沙走石,黑云黑雾从后面涌来,他回头看见有很多甲兵,好像有千军万马赶来,自料必死无疑。府尹还没有科举中第的时候,曾经诵读过《玉枢经》,看到形势紧迫,就一边走一边诵读,口中不停。不一会儿,就云收风停,天地变得明朗,刚才追逼的兵骑竟然都不见了,他保全了性命,得以到达岳州赴任。
各县的县尹和大小官员参见礼毕后,府尹和各官坐着交谈,提及:“古庙的枯木之中有巨蛇成精,吞食了无数人,日前本府的书吏和军民出关迎接我时,禀报了这件事,我深信不疑。等到了那个地方,走了不到一里,果然见到了那样的狂风猛雨。如今请问各位贤能的县令,这妖怪如此猖獗,百姓生活不安,该如何消灭它呢?一来为国家治理百姓,二来为百姓除害,都是我们分内应当做的事。”各县尹回答说:“我们身为下属官员,德行浅薄,怎么能驱除妖怪呢?幸好有老府尊您担任要职,您的德行能让海宇风清,能让老虎渡河(比喻德政感化),能让风转向,能让火熄灭,德行不输给刘琨,才能可与元规的十奇并列,何必担心这妖怪不匿迹呢。”说罢,各自作揖告别。
第二天,府尹升堂,让城中的男女老幼都要虔诚地斋戒,沐浴后带着香火,跟他去叩拜城隍庙三天。府尹写了奏疏在案前祷告。城隍见府尹带领男女老幼诚心斋戒,又知道郑宗孔生平正直磊落,连鬼神都钦佩,于是就把蛇精害人的事一一向天庭陈奏。玉帝在九重天之上,曾看到宗孔念《玉枢经》十分虔诚且有感应,就派遣天兵、五雷大神,前去岳州古庙的枯木之中打死蛇精,不得迟延。又说:“那包文拯虽然是阳间的官,却兼管阴职,可以让他协助收服蛇精的精灵。”
天兵骑着马、拿着枪,雷神挥舞着火焰、持着斧头,一同前往托梦给包公。包公下令登上阴床一同前行,一时间众人拥到蛇精所在之处,顿时天昏地黑,暴雨倾盆,狂风呼啸,迅雷轰鸣,电光闪烁,府县的人民吓得无处奔逃。不一会儿,只听到一声霹雷震动大地,蛇精当场被打死。没过多久,天空放晴,人们纷纷议论,都说是郑爷的德行感动了天地,才打死了蛇精。众人都去观看,果然看见巨蛇断成了两截,旁边人骨堆积成山。有人把这件事报告给府尹,府尹同各官一起亲自到那里观看,看见的人没有不惊骇的。府尹吩咐将蛇精焚烧,烧了一天一夜,才烧成灰烬。于是岳州的人民家家户户庆祝,都说:“如果不是郑爷诚心感动上天,德行惊动神灵,怎么能达到这样的结果呢。”
上司听闻郑侯的高尚德行能通达神明,忠诚之心能感恪天地,恩惠福泽遍及百姓,为百姓除害有功,于是给予奖励,来彰显他的美德。不到一年,上司见他才德兼备,适合调任大的州郡,就调他去济南府任府尹,岳州的父老百姓舍不得他离开。恰逢包公在朝中奉命巡行到这个地方,众人都跑去请求挽留郑宗孔,呈文写道:
“为请求保留贤良官员以安定百姓、庇护地方事:本府处于一隅之地,道路通连三省,缴纳的赋税比休宁还少,东南地区一旦有兵荒,这里往往最先受到影响。幸好有赖郑府尹这位父母官,心地和乐平易,励精图治。自从他到任之初,首先消灭了妖魔,接着在处理完政务之余,常常体察民情。他视察农耕,询问庄稼生长情况,把百姓的饥饿当作自己的饥饿。他断案详审刑律,处理公事就像处理家事一样。他修缮社仓来防备四季的灾荒,赈济贫困百姓以免老幼流亡。他精心分派赋税,限定时间催征,百姓都称方便;差役在公堂前检点,小吏难以欺瞒。他裁减了一百多个多余的总甲,乡间不再受到侵扰;擒获了十多个潜伏的劫寇,地方不再有烽火警报。他关门惩治顽劣之徒,奸邪之辈的恶行立刻止息;衙役奉命捉拿罪犯,他们的暴虐行径也无法施展。他禁止不合理的牛税,让百姓都能享受养牛的利益;他疏通盐政,革除了盐务的弊端。他全部免除了各种常例钱,对商铺住户不收取分毫。他的操守如同玉壶中的冰一样清廉,超越了如今的从政者;他的恩泽如同金茎上的露水一样滋润,继承了古代的良吏。而且他乐于培育英才,振兴学校,士人蒙受及时雨般的教诲,人人如坐春风,遍地是弦歌之声,满门都是桃李学子,儿童有幸能依靠这样的慈母般的官员,子弟庆幸能有这样的宗师。承蒙他的德政没多久,就听说他即将调任,离别之情渐起,百姓挽留的心意难以实现;大家攀住车辕的心情急切,挽留的心情惶恐不安。况且如今饥荒渐渐频繁发生,盗贼在邻境到处活动;如果不继续让他担任这一重任,怎么能给百姓带来安宁的生活呢?幸好恰逢您巡察郡邑,恳请您忧虑时势的变化,顺应百姓的意愿,向朝廷上奏他的善政,另外安排调任;把福星留在这一路,来安定百姓。这不仅能让百姓获得新生,也能让士人庆贺。”
包公随即上奏请求顺应百姓的意愿,让郑宗孔留任原职,暂时记录功劳并给予优厚奖励,很快就会破格提拔。大家心里都很畅快。
第一百则三宫经
话说奉化县有个监生叫程文焕,娶了李氏为妻,五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心里想着要祈求子嗣。他常听说庆云寺里的神佛非常灵验,求子就能得子,于是就和妻子李氏商量,想去寺里一趟。夫妻二人斋戒之后,虔诚地准备了香烛礼品,清晨就前往庆云寺参拜神灵。祷告完毕后,僧人留他们吃了斋饭,之后他们去游览寺中的胜景经阁。
程文焕夫妇在方丈室疲倦地坐着,他忽然觉得精神不好,就伏在几案上睡着了。李氏坐在旁边,有个叫如空的僧人,见李氏容貌美丽,又看到程文焕睡着了,就上前调戏她。李氏本性贞烈,大骂道:“秃驴不知好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竟敢如此大胆?”她的骂声惊醒了程文焕,如空慌忙逃走了。
程文焕问是怎么回事,李氏说:“刚才有个秃驴,见你睡熟了,就上前调戏我,被我骂跑了。”程文焕心中火起,高声骂道:“明天我就去县衙告状,一定要除掉这个恶僧,才能消我这口气!”很快,众僧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担心程文焕真的去县衙告状,私下商议说:“这对夫妇来寺里的时候很早,没人看见,不如杀了他们以绝后患。何况这妇人说话难听,把她囚禁在这里,时间长了不怕她不顺从。”
商议好之后,众僧出来抓住了程文焕夫妇。如空持刀想要杀程文焕,程文焕见对方人多,自己寡不敌众。又有几个僧人强行把李氏拉到别的房间,想要对她行不轨之事,李氏坚决不从。有个僧人说:“现在她怎么会顺从,先把她囚禁在别的房间,用优厚的待遇对待她,以后她肯定会顺从的。”众人依了他的话,把李氏囚禁在净室里。
程文焕被众僧抓住后,心想自己难免一死,就说:“你们既然夺了我妻子,想必也不会放我走,能否让我自行了断?”如空说:“不行,一定要杀了你才能除祸。”其中有个老僧见程文焕说话可怜,就说:“如今他们既然进了寺,怎么能让他们走掉呢?先把他囚禁在净室,限他三天内自行了断吧。”众人听从了老僧的话,把程文焕送到一间净室。这间屋子四周是高墙,里面没有桌椅,程文焕只能靠在柱础上坐着。他平生喜欢诵读《三官经》,听说这部经能解除危难,于是就不停地念诵。
当时包公奉命巡察浙江,从宁波前往台州,夜晚住在白峤峄,梦见两位使者前来拜见,说:“我们奉三官的法旨,请您前往庆云寺一游。”包公问:“这里离庆云寺有多远?”使者说:“五十多里。”包公就和他们同行,来到一座山门,抬头看见金字匾额上写着“敕建庆云寺”。进入寺中遍游,来到一间净室,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只猛虎蹲坐在柱础旁。不久,包公就惊醒了,心想:这个梦非常奇异,其中必定有缘故。
第二天,包公升堂,驿丞前来参见。包公问道:“这里有庆云寺吗?”驿丞说:“离这里五十里有一座庆云寺,寺院非常广阔,寺里的僧人很富有。”包公说:“今天我要去寺里游览一番。”随即发牌备马,径直来到庆云寺山门,众僧出来迎接。
包公进入寺中仔细思索,发现这里的景致和梦中所游毫无差别,他深入各处游览,所见都和梦中经历的一样。走过经阁,进入左边小巷,到达净心斋,又进入一间小室,旁边有一扇门被锁着,这情景恍若夜间梦见老虎的地方。包公命令打开门看看,僧人禀报道:“这间屋子自祖上以来就不敢打开。”包公问:“为什么不打开?”僧人说:“里面囚禁着妖邪。”包公说:“哪有这种道理!里面就算有妖邪,我今天也一定要打开看看,如果有灾祸,我自己承担。”僧人不敢再阻拦,包公命军人砍断锁进去,果然看见一个人饿倒在柱子下,急忙让人扶起他,用汤水灌下才苏醒过来。
包公紧急传令,让众人在外围紧紧包围寺院。没想到包公砍开门时,知道消息的僧人已经逃走了五六十人,但外围的军人见众僧慌忙逃窜,心中生疑,仅抓获了一二十人。过了一会儿,听到命令包围寺院,只抓获了老僧、僧童三十人。
包公给程文焕酒食,过了很久他才能说话,程文焕诉说道:“我是奉化县监生程文焕,五十五岁还没有子嗣,夫妇二人清晨入寺进香,中午疲倦睡着,妻子坐在旁边,谁知如空调戏我妻子,妻子骂他才惊醒我,我与僧人辩论,触怒了众僧,他们持刀要杀我,我再三哀求让我自行了断,才被送入这里,他们给了我绳索一条、小刀一把、砒霜一包,我已经绝食三天了。我平生喜好诵读《三官经》,坐在这里时也一直口诵经文。今日有幸被大人救拔,您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
包公道:“昨晚我梦见两位使者说奉三官法旨请我游览此寺,我随使者前来,看见这间屋子里有猛虎蹲坐。今日来到这里,梦中所见的情景分毫不差,你能获救,正是平日行善的报应。你的妻子如今在哪里?”程文焕说:“被众僧捉去,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
包公拷问众僧,僧人招供说:“这个妇人贞烈,当日不肯顺从,众人把她送入净室,用酒饭款待,想要诱导她,她总是不肯进食,于是就自缢而死,被埋在后园的树下。”包公让人去挖出尸体,程文焕见到后痛哭不止,包公劝说道:“你的妻子节烈可嘉,应该上奏朝廷加以表彰。”
最终,包公判决:年老和年幼的僧人各杖打八十后还俗;那些壮年且参与谋划的僧人,不分首犯从犯,全部处死。判决写道:“审理得知庆云寺淫僧劫空、如空等人,恶念如同火坑,不顾释迦牟尼的佛法,心沉迷于色界,无视佛门的规矩。监生程文焕携妻李氏求神求子,你们却觊觎李氏的美丽,趁其夫熟睡时调戏他的妻子。李氏的骂声触怒了你们,你们就想杀死她的丈夫。程文焕恳求饶命,你们却拆散这对夫妻,将李氏拘执在禅房,用百种佳肴款待,企图诱骗她;将程文焕囚禁在幽室,给他三条死路。李氏坚守贞洁,不饮盗泉之水,宁可自缢;程文焕不甘就死,诵读《三官经》。我在深夜睡觉时,感得使者请我游览僧寺,梦中见到白虎蹲踞在柱旁。程文焕从危难中获救,将来定当有大用;李氏自缢全节,应赐表彰。劫空、如空等人逼奸害命,按律应斩首;全寺老幼僧人,结党作恶、隐匿是非,杖打后还家;寺院焚毁,钱粮充公。”
判决之后,将劫空、如空等十人斩首示众,老幼僧人受杖刑后还家。包公又责备程文焕道:“你通晓圣贤经典,可知子嗣是前世缘分,命中该有儿子,不用礼佛也会自然生育;如果命中无子,纵然求神也没用。何况你们夫妇早出夜回,也不符合士大夫的体统,日后一定要勤勉自勉,不要被虚妄荒诞的事情迷惑。”程文焕连连谢罪。
包公命令将李氏的尸体殓葬,由官府供给棺衾,在墓前树立牌坊,匾额上题写“贞烈节妇李氏之墓”,还建立庙宇来祭祀她。后来程文焕出监后接连考中,官至侍郎,他不再娶正妻,只娶了一个妾,生了两个儿子。而包公梦见猛虎的情景,正是程文焕虔诚诵读《三官经》得到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