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红阁子 第三章
大轿在一栋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停下。碧绿的瓦片仿佛凝结了月光,红灯笼高高悬挂。隆起的屋脊和飞起的檐角都装饰着彩灯,五色斑斓,气派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着一块金字古篆匾额,上面写着“白鹤楼”三个大字。
白玉石阶前早已站着四个身着华服的人等候。狄公和马荣下轿,四人见来的不是罗县令,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
马荣厉声说道:“诸位贤达听好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的印玺暂时交给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掌管。罗县令已经连夜回金华了,这金山乐苑的一切公私事务都由狄大人独自处理。特此宣告,你们按顺序拜见吧。”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祝您安好。”冯岱年率先表明态度。
狄公满意地说:“罗县令临走时嘱咐,凡事都可以和冯相公商量。”
冯岱年脸上露出红光:“请狄大人上楼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了点头,他的身份如此顺利地被当地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
- 温文元,是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了经营秦瓦汉砖、古董字画,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饰品的生意。他约五十四五岁,长着一张马脸,皮肤白净,有少量胡须,两颊凹陷,眼睛像老鼠一样闪烁,显得非常世故、精明干练。
- 陶德,是乐苑里酒楼饭馆的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他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重自持,完全没有商人的俗气。他和冯岱年、温文元几乎包揽了金山乐苑的所有商业业务,是这里最富有的巨头。
- 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秀,风度俊雅,还是一名秀才。他是衢州府人,客居此地,因为诗写得好,备受器重,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府邸,在权贵和场所之间应酬,生活逍遥自在。
狄公一一拱手行礼,见这四人仪态不同,各有特色,不像普通商人,心里也很高兴。
众人簇拥着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趁机溜走了。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喝茶交谈。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的委托,要了结李琏自杀一案,并详细申报。只是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这件事的高见。”
众人正兴致勃勃,没想到狄公突然提到李琏的事,都沉默不语,气氛变得严肃,大家心情也很沉重。
冯岱年叹了口气,先开口说:“狄老爷,李公子虽然有举人的功名,但还年轻,不谙世事,稍微受到挫折就愤而轻生,终究是气量狭小的人,不值得效仿。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少见,有人在场所失意,有人赌博破财,经常有人一死了之,狄老爷似乎不必过于认真。”
狄公说:“这李琏案和在场所失欢不同,听说他是一味单相思,入了迷障,无法摆脱,最终才离世。”他转而又感叹,“读书的人不想着发奋用功,考取功名,登上高位,青云直上,光宗耀祖,却为了一个女子殉情,不想着父母养育的辛劳,也不怕朋友嘲笑,实在可悲。”
冯岱年的目光在席间扫视了一圈,温文元、贾玉波都有意避开,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说:“这乐苑本就是充满爱恨情仇的地方,悲欢离合哪有一定之规?当事人一味痴迷,沉溺其中,无法退步,也只是自寻烦恼。我们在这里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处世超脱,不亲近也不疏远,不偏执也不倚重。进来就尽情享乐,出去就洁身自好,有什么看不破的呢?古人早就说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道‘濯足’的道理,能进去却抽不出来,像憋在盆水里淹死一样,能怨谁呢?”
狄公听了心中暗自惊讶,这个管理酒楼饭馆的商人竟然有如此通透的见解,不由得心生佩服,便问:“陶先生是本地人吗?”
“回狄老爷的话,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的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就了解人情世故,所以看似通达,其实孤陋寡闻,让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来大声说:“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坐上座。”
狄公谦让后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边是陶德,右边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坐在狄公右边,大家围坐一桌,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们鱼贯而入送上酒菜。一时间,山珍海味纷纷上桌,还有当季的新鲜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疑惑地问:“冯相公,我左边的座位为什么还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看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乐苑的花魁秋月小姐的,不知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来入席。”
“秋月小姐?”狄公猛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重要人物,人人仰慕,个个敬爱。等会儿她来了,还望狄老爷多加赏识。”
狄公知道,乐苑缴纳给州府的税金一直占江南道的首位,称得上富可敌国,秋月这样的歌舞女子,无疑是重要的“支柱”。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有,不知地方治安怎么样?”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地说:“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他们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在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应酬,不暴露身份,所以对乐苑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果有坏人寻衅滋事,会立刻被捕,往往能防患于未然,十有八九能成功。各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也望而生畏,不敢胡作非为,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隐患了,那里强人出没,偷盗不断,但他们终究不敢进乐苑来作恶。那天我们押送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的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了三个强盗,另外两个落荒而逃,可见我手下干办的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幸好我早些进乐苑住下,不然遇到强人,可就不好受了。”
冯岱年忽然问:“狄老爷匆忙中受此重托,还没问您今夜住在哪里呢。”
“我已经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大吃一惊,席间众人也顿时露出忧虑的神色,不由得面面相觑。
狄公说:“红阁子古雅幽静,景色优美,想来很安稳。”
冯岱年放下酒杯,郑重地说:“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红阁子自杀的,恐怕不太吉利。卑职马上让人帮您换到官驿去。”
狄公心里也觉得蹊跷,但口中却说:“如果李琏真的死在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了。只是不知他在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支吾了半天,好像没听见狄公的问话。还是陶德沉着,他略一思索后回答:“回狄老爷,李公子死在卧房里,当时房门从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还插在门内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带人撞开的门。”
狄公又问:“我见卧房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肯定进不去,不知李琏是怎么死的?”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了些,“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完晚膳,就回了卧房,还对差役说要整理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打扰。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送茶,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见门从里面锁着,就转到露台上从窗户偷看,才发现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里。”
冯岱年长长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又说:“我们约了罗县令一起赶到红阁子,他下令撞开门,李公子已经断气了。当时就让仵作验了尸,然后移到太乙观暂时停放。”
“验尸时没发现异常吗?”狄公急忙问。
“没有异常,确实是自刎的迹象。不过……不过仵作当时说,李公子下巴下面有青紫瘀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尸身移到太乙观后,我们立刻派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退休后在百沙山的别馆养老,当时说自己重病缠身,行动不便,最后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来认尸,找人抬回百沙山,归葬祖坟了。”
狄公频频点头,又问:“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来就怀疑是她,果然没错。”
冯岱年又说:“李公子临死时没给秋月留下什么话,我们只看到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两个套叠的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个字。李公子迷恋秋月,大家都知道。罗县令当时传秋月来问话,她爽快承认李公子迷上了她,还多次提出为她赎身,但都被秋月拒绝了。”
狄公低声说:“本县刚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怜李琏为她而死,她竟当成是自己的风光,还竭力吹嘘。”
陶德说:“乐苑的女子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一旦有人为她们轻生,她们就身价百倍。死的人身份地位越高,或是有官职,她们就更不得了,能念叨一辈子。”
狄公愤愤地说:“可悲!轻重颠倒,李琏枉读诗书,还是个举人呢。”
冯岱年说:“狄老爷别为古人叹息了,也有不争气的。来,别扫了我们的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走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女子,浓妆艳抹地上前为宾客斟酒。接着,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边,中间一个叫银仙的女子自拨弦子,轻唱一曲:
“东风软如丝,柔条上春时。画眉趁素手,心忧花开迟。胭脂终嫌薄,频频束腰身。镇日坐照镜,烦乱为相思。”
席间一阵喝彩,酒兴更浓。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称赞道:“狄老爷,这位银仙是秋月的徒弟,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地斟了一满杯:“恭喜贾相公,就要做冯老爷的女婿了,玉环小姐真有福气。”
贾玉波笑道:“凭银仙小姐刚才的妙曲,还怕没有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风度俊美,不觉脸红发呆。温文元嬉笑上前:“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呢。”说着就想去搂银仙,银仙躲开啐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古人早唱到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就和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是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祝贺,正要说话,忽见秋月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头紧蹙,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绣着满月星辰的杭绸百褶罗裙,银光闪闪;满头青丝高高盘成螺旋髻,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钗头嵌着大红宝石;白玉般的耳朵上各垂着一叶翡翠耳坠,后鬓插着一支凤凰展翅玉簪。她走动时摇曳闪光,嫣然动人,如同花妖转世,艳压群芳。
众人见了,不禁屏息,厅内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迎接,却听秋月厉声问:“罗大人在哪?”
冯岱年赔笑道:“罗大人连夜回金华了,把印信交给浦阳县令狄大人主持酒宴,正空着座位等您呢。”说罢请秋月坐在狄公左边。
秋月也不谦让,怒气冲冲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斟满酒,秋月接过仰头饮尽,又命再斟,连饮几杯后,她拈着酒杯正要催酒,忽然看见邻座的狄公,好像认得:“原来是阁下?狄大人,我们在红阁子见过面,哈哈。”
冯岱年暗自吃惊:“秋月小姐什么时候在红阁子见过狄老爷?你……你真的去了红阁子?”
秋月不理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受罗大人嘱托,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我?”
“没有,罗县令只让我来白鹤楼赴宴,没提过秋月小姐的事。”狄公不知为何,说话也不敢大声。
秋月圆睁杏眼,怒道:“言而无信,跑得像白鹤一样无影无踪,这白鹤楼里原来是移花接木的骗局!”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直视,转身和陶德嘀咕。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使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与秋月有过纠葛,但天性聪明,知道及时回头,虽然一时许诺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又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究不是持家之人,所以罗应元情急生智,临走时让自己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哪会不懂,恐怕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的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满腔酸楚,强自吞恨。刚才在红阁子见面时,她还以为要当上官太太,独占宠爱呢。
“秋月小姐,我刚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事,郎才女貌却有这样的结局,令人叹息。”狄公把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脸色稍缓:“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实专注,临走时还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一堆甜言蜜语。他知道我喜欢各种香水脂粉,可惜不合我意,至今我都没打开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惊叫一声,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捣乱,酒水泼了自己一身。
“你这个……”狄公想说什么,却听冯岱年喊道:“看你一身酒污,还不回去换衣服!”
银仙应声下楼。秋月又饮了几杯,顿时粉面绯红,娇喘吁吁,摇晃着站起来:“我有点累,先离席片刻,马上回来。”
秋月再回到酒席时,已是另一番情态:春意盎然,容光焕发,双眸含笑,姿态更加娇艳。她坐回原位,故意挨近狄公肩头,一手搭在他肩上,柔婉地说:“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也是缘分相投。如今才明白,你才是真正通晓人情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可比,红阁子初遇时我就有这感觉。”
狄公一时不知所措,心里发怵:果然罗应元把麻烦甩给了自己,这情形太尴尬了。他正琢磨如何应付,忽听温文元拱手退席,说与商户有约,先行一步。
秋月忙起身回礼,又献媚地敬了温文元一杯。回头见狄公呆坐着,心中好笑,也不理他,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笑起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之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密布: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的样子,难怪李琏轻生、罗应元逃脱。正胡思乱想时,忽听秋月起身告辞,说不胜酒力,先行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连忙起身回礼,送走秋月后如释重负,顿觉精神一振。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热闹的街市上尽情观赏游玩。街头巷尾打扮艳丽的女子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挤眉弄眼地回应,心里惦记着狄公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他手摸腰间的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碰碰运气。
拐过街角,果然看到一家“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高高悬挂,两边还有一副对联:“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赌局生意格外兴隆,大群赌客聚在里面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骰子、发叶子牌的。
马荣心中欢喜,先钻进轮盘赌局试手气,押了两次就大赢,赢了四两银子。他见好就收,赶紧收手,想去发叶子牌的桌子看看。发叶子牌的四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马荣一张张看过去,想找个空位,等了半天也没人离开。正烦闷时,忽见两个人上前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瘦、形同瘦鸡。
“客官是等着玩叶子牌吧?”瘦鸡先开口,和颜悦色地问。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话。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俩想玩就玩,问我银子干什么?别啰嗦。”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当场结清,彼此不伤情面。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有六两银子,够吗?还有一锭三两半的细丝银。输了还有两锭金子,要看吗?别小看人!”
“客官息怒,听您说话像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的亲随。不瞒你俩,罗县令已把金华的印玺交给我家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我叫小虾,这位伙计叫大蟹,我俩是冯里长的干办,专门负责乐苑的治安,不是普通赌客。刚才盘问多有冒犯,还请壮士原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门烹调虾蟹的。”
小虾说:“壮士别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贯耳,天下敬仰。如今他真的代摄金华衙署,这里的冯里长也得听他号令了。”
马荣道:“正是。你俩既是管乐苑治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的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刚赢了四两银子,不如请两位去酒楼聚聚,交个朋友。刚才开玩笑,我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说有酒喝,高兴得不得了。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找了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时尽兴,由马荣付了账。
小虾这才说起李琏的事:“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和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从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情作乐,船工和火夫也都醉得东倒西歪。那晚河上起了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当时坐在船上,从乡下看望姨母回来,船坏了没法走。李琏听说后,只好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则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家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里!难道李琏就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确实死在红阁子里,但似乎不是自杀。”
“怎么说?”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地说:“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我和大蟹兄按例在恒丰庄办公,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却一向无动于衷,毫无吝色。有一次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有城府、有涵养的人,怎么会一时糊涂就轻生呢?”
马荣不住点头,面露敬佩之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就不一样了,输个三两三钱就不耐烦,输十两八两就发火。前几天见他输得精光,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摇摇晃晃的。这种人若不加节制,倒可能轻生。”
马荣道:“听说李琏迷恋上这里的一个女子,受了冷遇,羞愤交加才起了轻生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怎么会轻易放过那女子,自己寻死路呢?”
“这么说,李琏是被人谋杀的!”马荣醒悟道。
大蟹急忙辩解:“小虾可以作证,我可没说李公子是被谋杀的。”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女子是谁?这么有手段,不合她意就轻易置人于死地。”
小虾答道:“李公子迷恋的是乐苑的花魁秋月。不过我见他时常和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往来,他在乐苑总共待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呢?”马荣紧追不舍。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了,他独自留下。那天他在红阁子里吃过晚饭,就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就死在里面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叨着。
小虾又说:“以上大多是道听途说,不算确凿。我亲眼所见的是,古董商温文元那天晚饭后去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起来。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再透点风声给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偏也有人看见那天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中的内情,马荣哥是聪明人,自己琢磨吧。”
马荣从腰间又掏出一两碎银,想谢小虾和大蟹,两人坚决推辞,只说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说:“再拜托一件私事,千万别说出去,你俩收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类女子,我们好给你推荐。”
马荣听他说得投机,讪笑道:“只想找个在江淮长大的同乡,同乡才觉得亲切。”
小虾道:“藏春阁有个姑娘叫银仙,是泗州临淮郡人,或许是同乡。她容貌出众,品性又好,歌舞弹唱,色艺双全。不过她现在在白鹤楼侍宴,要午夜后才能去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把一两银子塞进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住哪里?”
“我们住在乐苑西南角的荒坡下,靠近金华江,十分僻静。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俩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地问。
大蟹笑道:“人各有所好,不能强求。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那天我们见李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那码头正对着南瓜地。温文元和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棵大树下窃窃私语。早年李琏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常向温文元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但那天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看他们神色诡秘,鬼鬼祟祟的。”
马荣感佩道:“两位贤弟如此尽心职守,令人敬佩。”
小虾说:“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经十多年了。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得回恒丰庄转一圈。”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五章
马荣又在恒丰庄赌了半天,手气依旧很好,又赢了十几两银子,心里十分高兴。看看快到午夜,他便摇摇晃晃地上街,径直往白鹤楼走去。
此时白鹤楼的酒席刚散,狄公在冯岱年和陶德的陪同下,缓步走下彩瓷镶嵌的楼梯。狄公对冯岱年说:“明天早衙时,我会去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把所有案牍档案准备齐全,还要让仵作准时到堂听候吩咐。”冯岱年连连答应,然后和陶德恭敬地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及时赶到,十分欢喜,命他一起上轿回永乐客店。在轿子里,狄公把酒席上听到的关于李琏自杀案的各种议论都告诉了马荣,但略过了秋月纠缠的情节。马荣得意地说:“老爷,我这半天也打探到不少关于李琏的事。”于是他把小虾和大蟹的话复述了一遍,还指出这两人是冯里长的干办,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要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槅上的木栅也完好无损,凶手怎么进去呢?”马荣争辩道:“可是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在红阁子里自杀,当时也有人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巧合难道不蹊跷吗?”狄公不耐烦地说:“温文元表面上和冯岱年敷衍,背地里并不和睦,还暗中想取代冯岱年。冯岱年的下属攻击温文元,设下疑阵,怎么能轻易相信?温文元和李琏在码头边密谈,不过是和冯岱年作对,嫉妒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结李琏案就回浦阳,不要在这里惹事,陷进去难以脱身。”
马荣虽然嘴上不再说什么,但心里依然相信小虾和大蟹的话,觉得他们不像是设圈套的人。狄公又说:“我们已经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女人是谁了。李琏虽是读书人,但在情场上却是个新手,一受打击就崩溃沉沦。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却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趣,冯岱年已经选他做女婿了。”马荣说:“我打听到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样子很凄惨,恐怕他想娶个阔小姐来补偿。”
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后,马荣从柜台拿了一盏风灯,引狄公进了红阁子。狄公推开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门槅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得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狄公说:“马荣,你看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把耳朵贴在门槅上听了半天,没听见声响,也不敢贸然敲门。狄公说:“我们从露台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别惊动里面的人。”两人来到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固,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上,仰面躺着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向一边,像一尾刚被宰了用滚水褪毛的鸡。
马荣低声问:“死了?”狄公失声叫道:“是秋月!”马荣也惊问:“秋月怎么死在老爷房里?”狄公气急败坏地说:“你看,钥匙又插在里面的锁孔里。”马荣嗫嚅道:“这是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人吗?”狄公说:“不!我看见她颈下有青紫伤痕,恐怕是被扼死的。你快去叫店里掌柜,请冯岱年过来,暂时不要说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卧房内细看,床帐枕席没有异常,只是枕边整齐地叠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的绣花弓鞋。狄公心中涌起一阵伤感:“这个可怜又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转眼间就香消玉殒了。”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里,要站稳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机关算尽,还是难逃劫数。更让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深夜来此自荐。罗应元逃脱后,她失望之余竟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白鹤楼上的撩拨已表明心迹,没想到好梦未圆就横遭不测,死在这是非之地。
狄公正暗自冥想,心中萌生一丝愧疚,马荣带着冯岱年、胖掌柜和两名大汉赶到。冯岱年声音颤抖地问:“狄老爷,出什么要紧事了?”狄公指了指窗户,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吓得瘫软在地。狄公大声命令:“撞开门!”两名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力气很大,和马荣三人一起用力撞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的木头裂了一大片。
狄公命众人在门外等候,独自进去验看尸身。秋月全身没有外伤和血迹,但脸容剧变,十分骇人,一对呆滞的眼珠从眼窝凸出,死前定受了巨大惊吓。她乳下还有余温,显然刚死不久,口唇青紫,颈下两侧有明显的青紫扼痕,指甲印粗细深浅不同,一时难以确定凶手。她全身虽无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抓痕,长指甲没有破损,指甲缝里有几根红地毯的绒毛。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给秋月穿上衣服,移到冯岱年官署停放,让仵作仔细检验。冯岱年忽然问:“这卧房的门又是从里面反锁的,外人怎么进去?这情景和李琏案太像了。”狄公说:“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天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让人抬走秋月尸身后,狄公问客店掌柜:“这女子进客店时有人看见吗?”掌柜回答:“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小路相通,她恐怕是从宅邸过来的,没走大门。”狄公又问:“这红阁子里有暗门通道吗?”掌柜说:“回老爷,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周都是花园,没有暗门复道。只是李公子和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怎么洗刷清白啊。”
狄公嗔怪道:“这事与你无关,又没说你是嫌疑人,快去把登记账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离去。
“马荣,你把桌上那两个茶杯里的水舀点给猫狗试试,看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就夹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回来,恭敬地递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的那一页,马荣就回到房里,摇头说:“这茶没毒,两只小猫喝了没什么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本怀疑是中毒所致,如今茶里果然没毒,这事就麻烦了。”
“青紫伤痕,不正是被掐扼致死的证据吗?”马荣不解地问。
“那青紫血痕确实像被手指扼出来的,但谁能进得卧房呢?”
马荣转念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把钥匙?”
狄公醒悟:“这事得暗中盘问,不能声张。”
马荣又说:“我看她手臂上的抓痕也很奇怪。唉,李琏和秋月这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有奇怪的青紫,真是难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看账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日,李琏来此第一夜是和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接下来三夜是白兰,二十四夜是红榴,他死在二十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苦笑道。
狄公说:“奇怪的是没看到秋月的名字。”
“莫非二十五夜他正打算和秋月同住,谁知却死了,所以没记载?其实再想想,何必非要夜里来,午后不也是好时候?二十五日午后李琏独自在红阁子酣睡,这里面难道没文章?”
狄公起身合上账簿:“明天你得核查两件事,一是李琏的大船撞坏冯岱年眷属船只赔偿银子的事,二是李琏在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的事。现在时辰不早了,你也去住处歇息吧。我今夜就睡在这出事的房里,体验一下红阁子的恐怖氛围,明天一早你再来见我,但愿这一夜能有收获。”
“万一老爷你出点什么事,我该怎么办?”马荣心里发怵。
“你走吧!两人在这儿阳气太盛,恐怕那‘东西’不肯出来。”狄公说。
马荣向来知道狄公的脾气,不便固执,心里打定主意,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地将卧房内仔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的竹席还有丝丝汗湿,枕畔隐隐能闻到脂粉香气。秋月如果在这床上睡了不少时间,就是巴巴地等自己回来敲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可她一站到床前,可怕的事就发生了,还夺走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说明她受到了剧烈惊吓。
想到这儿,狄公不由打了个冷颤。秋月和李琏的尸身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乌云密布,难道那“东西”是从窗外进来的?夜房门破了还有退路,可他们偏偏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更让人不可思议!
狄公忽然翻身爬起,下床到外厅从马鞍袋里抽出自己的雨龙宝剑,又到露台边对着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只听见瑟瑟声响,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却没半点异常。于是他又回到卧房,脱下衣袍卷起来当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着出鞘的雨龙剑。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六章
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来一个小伙计,塞给他一串铜钱,让他领着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在密树丛中仔细搜索了半天,果然没发现可疑痕迹,这才作罢。
小伙计说:“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往东拐还能通到隔壁的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了藏春阁的位置,小伙计如实告知,就在白鹤楼后面,还有一段路。马荣道谢后,吹着口哨径直往白鹤楼走去。
此时虽已午夜,一路向南,大街上依然热闹。经过恒丰庄赌局门口,更是灯火辉煌,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清了些。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场所。马荣顺着门牌找去,果然看到“藏春阁”的字样,夹在“逍遥宫”和“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太显眼。
马荣轻轻敲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红灯也早已熄灭。一推门,门竟虚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能看到一个轩厅,也没有灯火。后院有一排房舍,似乎有烛火透出,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
马荣轻手轻脚穿过轩厅,径直摸向后院。突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呻吟声,从轩厅右边的角落传来,时断时续。走近一看,果然有个女子被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青紫伤痕,眼泪都哭干了,正微弱地呻吟着。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绳索。那女子猛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她身上还有热气,也不惊慌,只见地上一根荆条已经破皮折枝,上面沾有血迹。
“不知这姑娘被谁如此虐待,下手这么狠。”马荣自语道。
半晌,女子挣扎着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救了她,心中害怕,轻声叫道:“你别管我,不用惊动官府。”
马荣愤愤不平:“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被绑在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被师父教训,这是家常便饭,军爷千万别声张。”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合心意,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怎么知道奴家的籍贯?”银仙惊愕地问。
“我叫马荣,正是你的同乡,今日有缘,特地来救你。”
银仙听他说的是家乡方言,顿感亲切,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今夜在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挑逗,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泼翻了酒,弄脏了温先生的衣襟。师父把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了几句,她又揪着我头发往柱子上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了她的手臂,师父盛怒之下就把我捆绑在这柱子上了。马军爷,这本来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就会来放我,她并不记仇。谁知今夜她至今没来松绑,怕是把我忘了。”
马荣不屑地说:“你那师父是叫秋月吧?你还是把她忘了吧,她怎么会来给你松绑,她自己都被阎王爷‘绑’走了。”
“什么?我师父秋月怎么了?被谁‘绑’走了?”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刚死不到一个时辰。人心歹毒,终究逃不过阎王爷的眼睛,这也是报应。”
银仙还想问详情,马荣说:“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怜悯你师父呢。秋月死的时候比你幸运,没人用荆条抽打她,不过死得也很蹊跷,里面的详情我家狄老爷明天就要开审,日后就知道了。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可以自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哭泣,不知是为自己伤心还是在悲悼秋月。
马荣说:“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回房,敷点药膏,养两天就好了。”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待在这里了。马荣哥,我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生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惭愧的是我至今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呢。”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有个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和我很熟,我们可以去她铺子里借宿。”她让马荣扶她起来,先梳洗一下,“我这副模样怎么见人。”
银仙梳洗完毕,马荣背起她,按照银仙的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然有一家丝绸铺,已经没了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着火出来,见是银仙和一个男子,欢喜不已,又是捧茶又是打汤,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的意思,王寡妇一口答应,打扫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休息。
马荣和银仙上楼关上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了,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还沾了不少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着说:“适才我没说实话,师父只是捆绑了我,并没打我,来打的是温文元这个坏蛋。他先是用手掌打我耳光,后又扯着头发乱打,还用荆条抽得我遍体鳞伤、血泪交流,说我在酒宴上不让他碰,现在可如了他的愿,便肆意欺负我。临走时还放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所以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咬牙切齿:“原来是这个坏蛋干的好事,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他!不过秋月肯定和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欺负你,如此阴险狠毒,也不得好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要忍,不能声张。温先生是乐苑里的‘大人物’,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露,我银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荣说:“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办法。听说这个坏蛋还和红阁子里李琏的案子有关,我甚至听人说,二十年前他就做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怎么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通,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脸麻子,还患有肺痨,但她记忆力极好。早年听说她就是这里歌舞场上的领头人,风光一时,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许能知道些线索。凌仙姑现在住在乐苑西南角的荒坡下,有个茅篷,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和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和大蟹?”银仙惊奇地问。
“在衙门里当差,知道的事就多,不然今晚怎么偏偏来救你?虾蟹这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地说。
“小虾和大蟹可都是好汉,侠肝义胆,好几次帮我摆脱那个坏蛋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呢。”
马荣不以为然,只是格格地笑。
王寡妇又送来了夜宵饽饽和一碗甜栗羹,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银仙疲乏至极,很快就睡着了。马荣下楼塞给王寡妇一块银子,千恩万谢,并说明天一早他要出去办公,让银仙等他回来,王寡妇答应了。马荣听听已经打了三更,便回到前楼,和衣躺在地板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的地毯上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着。迷迷糊糊间,他闻到房里有股让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还听到床腿吱吱响、房梁瑟瑟动的声音。
他索性坐起来,提着雨龙剑到外厅露台巡视了一圈。只见星斗转移,花园里一片寂静,月亮已经西斜,对面的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格外凉,他裹紧长袍又回到卧房。或许是太累了,这次总算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东方已经微亮,红霞满天。红阁子被染成一片红色,如同火光升腾,景色奇特。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差点滚到床底,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踱步到露台眺望了一会儿,又去汤池泡了澡。回到红阁子时,早餐已经送到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和煎蛋。他心中称赞,拿起竹筷正要吃,马荣忽然跳进露台,拱手请安。
“你怎么从这儿进来?”狄公有些惊讶。
“老爷,露台外的小路弯弯曲曲能通到街上,那边就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会出事。您昨夜睡得好吗?”
狄公讪讪地笑了:“只睡了半夜,没见到什么异常。现在还有点后悔,要是一夜没合眼,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马荣也笑了:“没出事就好,您要是在卧房里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回浦阳向太太交代?对了,我今早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船,雕梁画栋的,很华丽。据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上的艄公和火夫都烂醉如泥,才出了事故。不过李琏本人很清醒,当时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呼救,黑暗里正好遇到李琏提着灯笼来赔礼,两人在船头还互相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整夜,天亮时两条船才靠岸。冯玉环小姐和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了,李琏还一一为喝醉的朋友安排轿马,把他们送到永乐客店安顿。当时人来人往很混乱,但没人见到温文元。”
“这些话恐怕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故意中伤温文元,不一定是真的。”狄公说。
“船上的人还看见小虾和大蟹在南瓜地里,说小虾像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干什么。对了,今早我在江边还见到您昨夜说的那个长了恶疮的穷乞丐了,他手里拿着一枚银饼求船工带他去上游,船工们都捏着鼻子不理他,怕染上病。乞丐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说:“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钱,昨天我扔给他一包铜钱,他都不肯接。”
马荣又说:“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弟银仙了,她是藏春阁的歌伎,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您。”于是他把银仙受辱被打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骂温文元人面兽心。
狄公告诫道:“温文元固然狠毒,但如果不涉及杀人嫌疑,不能轻易处置他。你刚才的话倒解开了我的一个疑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时留下的。”
马荣说:“银仙曾跟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婆学唱曲,这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想打听陶德父亲的死和温文元的关系吗?何不去问问凌仙姑?”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就在眼前,很多隐情或许能问出线索。而且陶匡时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和李琏相似,单是这一点就很可疑,更别说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和秋月的死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马荣,你知道凌仙姑住在哪儿吗?”
“听说住在西南角荒坡下的茅篷里,银仙肯定认识,虾蟹他俩也认识,就在他们南瓜地附近。”
狄公捻着胡须沉吟了半晌,吩咐换上公服,备轿去冯岱年的官署。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就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便是他的宅邸。狄公和马荣下轿,冯岱年率领几个下属已在大门照壁前等候。
官署大门朝南,气势雄伟。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古朴典雅,门外一对蹲坐的石狮怒目而视,十分威武。衙厅里早已排开两队衙役,身穿皂褂,手持火棍,整齐划一。
冯岱年引着狄公、马荣先到书斋喝茶。顺着大门内的万字游廊,通向左边厢房的垂花月洞门,门外就是冯府的内花园,这样可以绕过衙厅公廨,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的屏风和桌椅一尘不染,两边各有一只紫铜狻猊香炉,正袅袅地飘着青烟。三面书架上的古籍按经、史、子、集排列得井井有条,不少书函已经打开,夹着象牙书签。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摆放着几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却十分凉爽,香气宜人。
“让狄老爷见笑了,卑职一向在这书斋会客,府内再没有比这里更安静雅致的地方了。”
小童献茶后,狄公说:“冯相公藏书众多,勤勉好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说:“说来惭愧,卑职自从管理这乐苑政事,就和书籍疏远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倒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还有小女玉环。陶先生专挑经史类书籍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其喜爱诗歌,这两年也颇懂得些作诗的技巧,偶尔学着做起诗赋来。”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挑选贾秀才做女婿,令爱受贾秀才的指点熏陶,文采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真是门当户对。”
冯岱年说:“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而是家境贫寒,与小女订婚前已经穷困潦倒。也是前世有缘,两人早已情定。他赌输了钱,那天来向我借盘缠,打算去杭州参加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之前说了几门亲事都没成,自从见了贾秀才就满口答应,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促成了这门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们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好合。”
狄公让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布置是否齐全。
冯岱年会意,连忙转换话题:“昨夜秋月猝死,乐苑上下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高见?”
“罗县令临行前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没想到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得清楚。下官打算先审理李琏自杀案,如果情节与秋月案有关联,就一并审问。”
冯岱年说:“全凭狄老爷处置,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然问道。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年轻有才,恃才傲物也在情理之中,又正值仕途有望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就像没事人一样,仿佛是施舍一般,让人难以接受。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起来我也该是他父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年少风流,常来乐苑,引得多少痴情女子倾心,风流韵事至今还在流传。后来他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国事,还多次出任钦差,掌管地方事务。退休离京后便来金华养老,再没见过面,但一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称病退隐的,想来或许有隐情,他年纪并不太大。”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很重,听说已经闭门谢客一两年了,连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由此可见一斑。”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很深,心机纯熟,似乎不是轻率急躁之人,未必会因为一个风尘女子而想不开。”
冯岱年笑道:“正是因为他有城府心机,目空一切、志向远大,一旦在女人身上受挫,就觉得羞愧难言,愤不欲生,这也顺理成章。”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所有花销票据、信札字契都带走?”
冯岱年惊讶地说:“多亏狄老爷提及,您看是不是这包东西?”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说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把在此地的一切钱财花销都记了账,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给白兰、红榴、牡丹的费用,都有确切数目,一笔不漏。奇怪的是,没见到给秋月的赏银。”
冯岱年猜测道:“想来是为了顾全秋月的身份,而且两人已不是普通交情,李琏都几次提出要出重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也就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重金为秋月赎身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的一张纸片说:“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心迷恋秋月,近乎情痴。卑职因此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重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拿起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托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地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已安排好县衙审案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着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种植在堂下,像是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有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面悬挂着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十足,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旁,协助审案,书记、佐史、问事、白直等人员也都齐全,各司其职,只等狄公开审。狄公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都已到齐,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的验尸报告释疑。
仵作叩拜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于二十五日夜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以断定为自刎致死,尸身没有伤瘀、破损和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怀疑是尸斑腐败,又像是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下判断,所以存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胡须,沉吟不语,半晌才问:“秋月的验尸报告尚未填写,依你判断,她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拜道:“禀狄老爷,秋月的验尸报告午时即可呈送官署,依小医检验,似乎是饮酒过量,火邪攻心,导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会心衰猝死?昨夜她虽喝了几杯烈酒,却并无异常脸色。”
仵作恭敬地回答:“秋月体内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灼烧营血,阴液耗伤,加上昨夜酒力发作,五脏失和,心血交瘁,最终导致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怎么回事?”
“依小医推测,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感觉被梦魇困扰,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拼命透气,所以有青紫痕迹,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缝里的红绒毛,原因相同。”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为何?”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十分浅淡,无法仔细检验。”
狄公挥手让仵作退下,心里有些不悦。银仙已经说出秋月手臂抓痕的缘由,可这仵作还在刻意附会解释。他又转脸对冯岱年说:“你要及早通知秋月的亲属来收殓,了结官司,选个日子安葬。”
“温文元在哪里?”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连忙跪到台阶前听候传讯。
狄公严肃地说:“昨夜白鹤楼的酒席还没散,你就先走了,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觉得正合心意。如果真是这坏蛋与杀人案有关,银仙的一口恶气就能出了。
“回狄老爷的话,小民原本和一个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的草字帖。因为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所以没等酒席结束就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在席上也跟老爷打过招呼。”
“离开白鹤楼后你去了哪里?”狄公追问道。
“小民出了白鹤楼,直接回了龟龄堂铺子,路不算远,向北走过两条横街就是。”
“那客户叫什么名字,你和他谈了多长时间生意?”
温文元哭丧着脸说:“唉,还谈什么生意。约定的只是个牙人,听说住在桃花客店,说是京师二雅堂托他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然爽约了,小民空等了一夜。心里有气,今天一早便去找他,他却说原本约定的是二十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过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的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押,然后让他退下。
“贾玉波在哪里?”
贾玉波应声来到堂前台阶下,恭敬地跪下。
“昨夜你也没等酒席结束就走了,离开白鹤楼后做了什么?”
贾玉波回答说:“昨夜席上喝了几杯烈酒,只觉得心里燥热、浑身是汗,肚子也不舒服,就去茅厕方便。完了还觉得头晕迷糊,又去后面的汤池洗了澡,才觉得舒服些。不敢再上楼厅,就步行回桃花客店休息了。”
“桃花客店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秋月的宅邸,你知道吗?”
贾玉波惊惶地说:“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没去客店后面转过。老爷怎么把我的住处和秋月的宅邸联系起来了,莫非怀疑小生与秋月的死有什么关联?”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没出来过一步?”
贾玉波说:“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时先搁置,择日再审。”又低声嘱咐马荣,“你赶紧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从京师来的,并且打听清楚贾秀才是否真的昨夜回来后没再出去过。”
冯岱年困惑不解地问:“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什么还要搁置?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的话也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已经写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里面恐怕还有许多隐情。他们两个都死在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间里,也觉得有些异样,所以不敢匆忙判决,再细细勘查一下,或许能圆满处理。”
冯岱年心中疑惑,不知道狄公又有什么新的办法。
狄公又说:“我想和陶先生深入谈谈,不知冯相公能否为我安排一个专门的房间,屏退闲人?”
冯岱年答应了,于是领着狄公、陶德转到花园西院内的一个小亭。一路上横塘曲岸,翠柳低垂,不时看见几个婢仆在修剪花木、打扫亭轩。没走多久,果然看见水洲上有一座小亭,亭边环绕着嫩白妖红的花朵,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狄公满口称赞:“好个地方。”心里十分满意。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九章
冯岱年将狄公和陶德领到那个小亭,这里果然清静幽雅。小亭建在一座小小的水洲上,洲上芳草萋萋,景色秀丽。水面上风吹荷叶摇曳,点缀着朵朵白莲,有竹桥连接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的红白相间夹竹桃遮掩,远远只能看见两翼翘起的飞檐。
狄公和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下,小童献上茶,又摆上应时糕点和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亭外蝶飞蜂舞,一片嘤嘤嗡嗡之声,阳光照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晃眼的金晕。
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狄公呷了一口茶,说道:“陶先生谨慎忠厚、老成持重,治业勤俭,又听说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追求仕途经济,为何屈居在此,甘愿做个商人,与酒肆饭铺为伴?”
陶德回答:“回狄老爷的话,小民生性愚钝,坚守本心不愿改变。这酒饭生意本是先父留下的,不忍丢弃。不过店中业务多交给管帐伙计打理,得空时读几本书,也是兴趣所致,无意以文章闻名于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开家业去博取功名,为区区俸禄奔波。在小民看来,官家俸禄与我这酒肆生意并无不同。”
“陶先生如此甘守清贫、不求上进,恐怕有负当今太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层烦恼。”
狄公暗自惊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成家,独自料理家事。“实在不知陶先生尚未娶妻,想必已有意中之人吧?”
陶德淡淡一笑:“也未必。”
“陶先生的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敬仰才特意拜访。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二人均是被阴谋杀害。”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乎没有表情,十分冷漠,半晌才吐出一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的?老爷莫非忘了这关键之处。”
狄公一愣,这话果然切中要害。“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暂且不说。我先说两点:其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等女子亲昵欢好,为何突然迷恋秋月而无法自拔,以至轻生自刎?其二,秋月气闷憋心,自己掐扼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尖又利,而脖颈紫痕却显得平浅。仅这两点便难以自圆其说。”
陶德慢慢点头,似乎陷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越发觉得可疑,不知是否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关,情节景象竟如此相似。”
陶德双眸凝视,脸上透出铁青之色,沉思良久才说:“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杀。这事已过去二十年,我心中难以释怀,这深仇大恨,若不找到凶手,我死不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说道:“陶先生能否讲讲当年记得的情景?”
陶德略一思索,呷了口茶,叙述道:“先父遇害时,我只有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父亲的独子,备受宠爱,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语》《孟子》等书,所以年纪虽小,也知晓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派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见客人,父亲匆匆离去。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的扇子忘带了,他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把扇子,于是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
“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掌柜认识我这个白鹤楼的小少爷,让我自己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就看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忽见一个穿长袍的人匆匆逃出红阁子——之前他躲在门后,见我抚尸痛哭,便趁机逃了。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拔腿就追,刚奔下台阶就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迷了好几天,母亲眼睛都哭红了。我问父亲在哪,母亲说他出远门去京师做生意了,让我安心读书。当时我真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也没放在心上,静心养病。
“后来父亲再也没回家,店铺事务都由老帐房与母亲交接。这事已过去二十年,我仍记忆犹新,每个细节都刻在心里。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甘守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接连死了两人,其中一人与父亲的情形十分相似,都说是自杀,狄老爷既然已识破其中玄机,想必凶手伏法之日不远了。可怜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
“陶先生如此叙述,当时是见过凶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清楚。”
陶德点点头,又说:“后来也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进去。”
狄公问:“你母亲没向官府告状吗?永乐客店按理应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派人传的信。”
“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是自杀,为了一个女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不过,我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诉我那日约见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说父亲自己去红阁子自杀,没会见客人;一会又说是一个女子传信叫去的,要与他诀别,父亲羞愤之下当场自刎。
“我哪里肯信?叫嚷着要去官府告他,可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如何上公堂?再说当时是金华县正堂断的案,也认定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有一堆,都是青楼行当里的中介和狎客。那女子也到堂供述,父亲确实提出重金为她赎身,只是她已有归属,还怪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去红阁子寻死,那女子答说,他俩曾在红阁子多次幽会,痴情的人往往会选择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
“不到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等疫病流行,染病的有好几百人,金山乐苑的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有七八离开,永乐客店也换了三任主人。官府又来人焚烧了二三条病死之人聚集的街道,疫情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赎身的女子也死于时疫。”
狄公问:“那当时风流一时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选出的第一个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含冤而死,至今未能翻案。翡翠虽死,那凶手再也没露出半点线索?”
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叹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寻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热烈的有两人,一个是冯岱年,另一个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未娶妻,年少气盛、俊逸潇洒,在情场上奋力追求,一心要夺魁;温文元已有家室,相貌粗蠢,却强装风流,专以沾花惹草为能事,早已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当时妓女们都笑他是‘蜡枪头’,遇到真感情就不行了。所以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就是冯岱年了。”
狄公忽然听到亭外的夹竹桃发出瑟瑟声响,远处有一只黄雀扑棱棱飞起,整个小水洲隐藏在翠绿的树荫里,显得更加寂静。
陶德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思绪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还在喃喃地说:“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杀我父亲的人是冯岱年,还说是在红阁子里狭路相逢。温文元好几次暗示这些传闻是真的,但等我明着问他时,他又支支吾吾不说实情,只说是翡翠喝醉时吐了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的声誉地位,才一口咬定我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有一次还说,那天他亲眼在红阁子后面的花园里看到了冯岱年。这样一来,我也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
“可是狄老爷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震惊和痛苦。冯岱年和我父亲是多年的深交,他年轻时虽然行为不拘小节、放浪形骸,但还是看重伦理信义的。他们两个都追求翡翠小姐,却从来没有红过脸,也没有暗中算计,更别说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好像突然有了愧疚之心,对我家百般照顾,尽到了朋友的情分,还扶持我继承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表面忠诚守信、坚守道义的父辈,会是杀父仇人。但温文元的话一直在我心里盘旋,冯岱年的行为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赎罪、忏悔罪孽的表现。所以平时我难免会暗中观察冯岱年,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点杀人的真凭实据,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受到良心谴责。老爷,这些年来,我确实不愿意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
亭外的夹竹桃花又一阵沙沙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天,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陶先生刚才这番话,本官很有收获。这件事和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本官勘破红阁子的秘密大有用处。对了,还有一个小疑点需要证实,你刚才说红阁子里的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晚睡在那里,看见床是靠墙放在左边的。”
“老爷,当时床确实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绝对不会看错,希望狄老爷相信我。”
狄公又问:“你亲眼看见那个人逃出门去,虽然没看清脸,但衣服的颜色想必很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
“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我不敢确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个男的。”
狄公摆摆手说:“男的怎么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小姐也很少穿红色,只有青楼里的女子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天逃出红阁子的应该是个妓女,莫非就是那个翡翠?”
“我也问过很多人,从来没人见过翡翠小姐穿红裙衫,翡翠最爱穿的是水绿、烟青色,和她的名字最相符。”说完,他又颓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严肃地说:“本官会尽力为你周全,一定要让令尊被害一案水落石出,让这二十年的沉冤得以昭雪。”
陶德感激地说:“拜托狄老爷了。想必您现在也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追求仕途,宁愿苦守这酒肆生意了吧。先父的冤屈不洗清,我连在家做个孝子都没做好,还指望出门做忠臣吗?”
狄公同情地点了点头,见陶德泪痕未干,心里有些不忍,便转移话题说:“陶先生昨晚也在酒宴上,可知道这乐苑里谁最嫉恨秋月,想要她的命?”
陶德摇了摇头说:“这乐苑里的风流事,我本来就不太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场合见过秋月几次。我觉得她浅薄狭隘、喜怒无常,又自命不凡、言语尖刻,早就知道她不是长寿的人。也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在人欲横流的环境里立足,是多么不容易,周旋在一群人面兽心的人中间,内心的痛苦也说不尽。所以她一心想找个合适的人帮她赎身,只担心将来人老珠黄,门前冷落。可是她心比天高,能力却有限,像李琏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她还回绝了,真不知道她想找谁。原先罗县令曾有这个意思,也被她一张尖嘴吓跑了。”
狄公心里暗暗称赞,陶德虽然对男女风情的事态度冷漠,但每次评论都能切中要害,尤其是猜测罗应元那一段,很能说明问题。狄公自己最讨厌秋月的,也正是她那张尖酸刻薄的嘴。
狄公站起来说:“陶先生先走吧,我还要在这亭子里见个人。”
陶德作揖告辞,出了亭子,过了竹桥,往西院走去。
狄公见陶德走远了,突然跳下亭子,到一株夹竹桃后面搜寻,果然看见一个梳着垂鬟的女子正要从树叶丛中退出来。狄公上前挡住她的去路,吓得那女子尖叫一声。
“哎哟,哪里来的……”她把后面的脏话咽了回去。
狄公喝问:“你是谁?好大胆子,竟敢躲在树丛里偷听半天!”
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妙龄,鬓发如乌云般浓密,眉弯如新月般秀丽,生得水灵灵的十分标致,正应了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两腮像桃花一样鲜艳。她梳妆淡雅,却自有一番风韵,比擦了胭脂还要美三分,一双眼睛因为生气,闪烁着逼人的冷光。
“这个姓陶的实在可恶,竟然在背后中伤我父亲,胡言乱语,狄老爷可别信他。”
狄公笑道:“玉环小姐,别生气。陶先生的话,我怎么会全信呢?是谁让你躲在这里打探消息的?”
冯玉环余怒未消地说:“狄老爷也请听小女子一句话,我父亲和陶匡时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那个坏蛋说什么鬼话,老爷都别轻信。您也告诉陶德,让他再也别来我家,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和贾玉波的婚事也不再需要他这个媒人了。”
狄公又笑了笑说:“那天晚上,李琏公子一定是被你骂了一顿吧?”
玉环问:“我怎么又骂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坏了你的船,冯小姐无端受了惊吓,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玉环把头一扬,轻蔑地说:“狄老爷又猜错了。李公子知书达理,亲自拿着银子来赔礼,言语温和,气度不凡,我怎么会无端骂他呢?我只骂那些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人。”说完,她头也不回,提起裙角,跳过竹桥,径直向西院内宅走去。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那里等候。冯岱年恭敬地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
轿中,马荣说:“温文元刚才在公堂上半是撒谎。不过,他确实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那牙人说他们约的是今天廿九,温文元听错了日子。我猜温文元没等到牙人,就去了藏春阁。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待了一会儿,就沿后门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说:“原来如此。”接着把在冯府小亭与陶德的谈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马荣。
官轿刚停在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就上前作揖说:“马先生,有两个人来找你,一个自称是姜醋盐,现在店堂等着呢。”
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少了他们,还真没意思呢。”
小虾和大蟹见马荣过来,十分高兴。小虾说:“没什么要紧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
“两位贤弟,你们昨天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属实吗?”
“这还能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坏蛋?”大蟹问。
“不见不见,除非让我去抓他、打他板子。”
小虾说:“现在不见,恐怕你和你家老爷一时都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打听到这坏蛋今夜就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匆忙。”
马荣道谢后,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此时狄公正盘问胖掌柜钥匙的事,胖掌柜坚持说钥匙从古至今只有一把。狄公又问红阁子里的大床是否挪动过,胖掌柜说:“我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红阁子里的家具一件都没挪动过。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起布局就没变过,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我盘下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能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从建造时就有意做成古董,好招揽房客。”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把小虾的消息告诉狄公。
狄公说:“不能让温文元这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都和他有关。午后我们就去龟龄堂铺子找他。马荣,你现在去桃花客店把贾玉波叫来,我有话问他。”
不到一盅茶的功夫,贾玉波被传来,狄公在外厅让他坐下。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这不玷污斯文吗?”
贾玉波慌忙叩头,连说“小生知过”。
“知过就好。冯里长如此照顾看重你,你不思前程,也该报答他的疼爱之心啊。”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在无意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就已实现。昔日魏文帝所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不过如此。冯相公一片热心,固然恩重如山,但小生把这看作浮生之累,并不稀罕。”
狄公暗自惊讶,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怕不是真情。不过他对与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的缺乏热情。
“刚才公堂上你没说实话,欺骗本县,该当何罪?”
贾玉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说起?”
“你下了白鹤楼后就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桃花客店,公堂上还花言巧语蒙混。”狄公一脸严肃。
“呵,狄老爷原来这么推测。”贾玉波口气带着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就沿后花园走走,确实路过一幢宅子,但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倒是花园大酒楼歌舞正热闹,小生在那里观赏了半天,再回桃花客店时恐怕已近午夜。”
“贾先生对秋月的人品怎么看?”狄公语气缓和了些。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俗气,小生躲她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接近?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通达之人会出重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动,不由得相信了。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当回事,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的风尘女子。于是挥手让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完午膳,马荣就来了。他抽空去王寡妇家与银仙美美地吃了顿饭,又亲密相处了一会儿,不敢久留,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
“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断出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外厅被人杀死的。”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到尸身的吗?”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但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里的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没挪过位置。想必他根本没进卧房,小孩见外厅门窗家具都是红色,就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分不清外厅和卧房。陶德说他一进门就看见尸身更是证明。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把尸身挪进卧房,又锁了房门,从露台窗户把钥匙扔进卧房,这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点头,心里还想着银仙的好。
“陶德看见凶手穿红衣袍也能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红光,凶手或许穿的是素色衣服,也被映红了,小孩没想那么多,就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念一想:“可露台有浓荫遮盖,夕阳怎么照进来?”
狄公笑道:“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店时栽的吗?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能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夕阳照来,外厅被染红,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了:“这红衣袍的解释勉强说得通。那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们都去过永乐客店,或者是那个翡翠?”
狄公说:“我们先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过程似乎能说通了。现在看李琏的死,如出一辙。外厅有锁,人人都能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是在外厅遇害。凶手如法炮制,把尸身拖进卧房,还把李琏的票据信札移到卧房桌上。由此我疑心凶手是同一个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现在又故伎重演,这也让我发现了寻找凶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内能两次杀人的,肯定不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就算没死,二十年后年纪大了,也不会再惹事,胆子和力气也不行了。冯岱年最……”
马荣忽然笑了:“老爷说这两起案子是同一凶手、如法炮制,但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怕也不能从窗户把钥匙掷入锁孔吧。”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仿佛脚跟悬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一面频频叹息。
“快,快去找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也一阵沮丧,跟着摇头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