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砚辞指尖的颤抖愈发剧烈,冷汗浸透额发。
>“别怕,”沈知意忍着喉咙的刺痛,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
>他低哑的回应几乎被呼吸声吞没:“…冷…”
>她指尖拂过他冰冷的手背,却骤然触到温热湿黏——
>被褥边缘,一片刺目的猩红正悄无声息地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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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砚辞指间的力道骤然松懈下去,那点支撑着沈知意的微弱力量,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弦,无声地断裂了。他冰凉的手背反被沈知意更用力地攥紧,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不断流失的生命力重新锁回他残破的身体里。
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重的阴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看不见的伤口,沉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滚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没入鬓角濡湿的碎发。
“别怕,”沈知意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每一次发声都像砂纸摩擦着脆弱的声带,可她必须出声,这声音是她唯一能投掷过去的浮木,“我在。”
傅砚辞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嘴唇微微翕张,吐出的气息微弱而滚烫,带着一种濒临枯竭的沙哑。
“…冷…”
那一个字,轻飘飘的,几乎被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彻底吞没。可沈知意听得无比真切,像一枚冰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她立刻用自己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摸索着去够被角,想将更多的温暖覆盖在他身上。指尖拂过他搭在被沿的手背,触感冰冷依旧,却骤然掠过一丝异样——湿黏的、带着微弱余温的滑腻。
不是汗水的冰凉。
沈知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胸腔。她猛地低头看去。
深色被褥的边缘,一片刺目的猩红正悄无声息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贪婪,迅速洇染开来。那颜色在清晨过分洁净的光线下,艳得惊心动魄,像地狱里骤然绽放的毒花。
“傅砚辞!” 她失声惊叫,那声音撕裂了病房里短暂的死寂,尖锐得变了调。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没顶。
她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体的虚弱,几乎是扑向床头的紧急呼叫铃,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数次按空,冰冷的塑料按钮撞击着指甲,发出空洞的嗒嗒声。终于,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宁静的空气,如同绝望的哀嚎,在病房里尖锐地回荡开来。
“医生!护士!来人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喉咙撕裂般的剧痛被巨大的恐慌彻底压过。她猛地转回身,扑到傅砚辞床边,目光死死锁住那片仍在扩大的、触目惊心的猩红。他胸前的绷带,厚厚的雪白纱布,此刻正被一股深色的、粘稠的液体从内部迅速渗透,洇出一大片不断蔓延的湿痕。
“傅砚辞!看着我!别睡!听到没有!” 沈知意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双手颤抖着,徒劳地想去按住那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地方,却又怕自己笨拙的动作带来更大的伤害,只能虚悬在那片猩红之上,指尖抖得不成样子。
傅砚辞的意识在无边的寒冷和尖锐的闷痛中沉沉浮浮。沈知意那变了调的嘶喊声,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水传来,模糊而遥远。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迷蒙的光晕,沈知意那张写满惊惧的脸在光晕中晃动,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他想开口,想让她别哭,想说自己没事……可喉咙里堵满了冰冷的铁锈味。肺腑间撕裂般的剧痛骤然加剧,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抽干了他仅存的一丝力气。视野猛地一黑,耳边沈知意带着哭腔的呼唤声、尖锐的蜂鸣声、还有自己沉重到极限的心跳声……所有声音都像被投入了深水,急速地拉远、模糊、消失。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仿佛灵魂正从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被强行剥离,坠向永恒的冰窟。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头无力地偏向一侧。那只被沈知意紧握着的手,最后一点微弱的力道也彻底消散,冰凉的手指从她汗湿的掌心滑落,软软地垂落在染血的被单上。
“傅砚辞——!”
沈知意肝胆俱裂的呼喊被病房门轰然撞开的巨响淹没。
“让开!” 主治医生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几个护士如训练有素的士兵般瞬间涌入,将沈知意迅速而不容抗拒地隔离到安全区域。推车车轮碾过光洁的地板,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冰冷的仪器被飞快地连接上傅砚辞的身体。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原本虽然微弱但还算规律的波形,骤然变成了一条疯狂扭动、尖峰不断下挫的曲线,伴随着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嘀嘀嘀”警报声,无情地切割着每一寸空气。
“血压急速下降!收缩压70\/40!”
“心率140!室性心动过速!”
“快!开放第二条静脉通路!加压输血!”
“呼叫血库!o型Rh阴性!紧急配血!”
“准备除颤仪!快!”
一连串冰冷急促的指令从医生口中迸出,语速快得如同子弹。护士们的身影在病床前高速移动,几乎成了模糊的影子。输液管里鲜红的血液在压力下急速流淌,像一条注入生命的小溪。冰冷的电极片贴上傅砚辞裸露的胸膛,除颤仪被高高举起,充电的嗡鸣声预示着下一秒可能的雷霆一击。
沈知意被隔离在抢救圈外,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群白影包围,看着他毫无生息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风暴蹂躏后丢弃的残骸。每一次除颤仪充电时发出的、如同死神低语的嗡鸣,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心口。每一次他瘦削的身体被电流冲击得向上弹跳,又重重落回病床,她的心脏也跟着骤然紧缩,几乎停止跳动。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场酷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器械的死亡气息。监护仪的警报声是唯一的主旋律,尖锐地、持续地、毫无怜悯地提醒着她,那个在废墟上紧握过她的手的人,正在生死的悬崖边缘急速滑落。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那几乎要冲破而出的、崩溃的呜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病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攫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
那条疯狂扭动、不断向下俯冲的心电波形,在又一次除颤仪的能量释放后,挣扎着、极其艰难地,终于开始向上爬升!虽然依旧微弱而紊乱,但不再是令人绝望的直线下坠!
“窦性心律!恢复了!”
“血压回升!80\/50!”
“继续加压输血!观察生命体征!”
医生紧绷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嘶哑,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发。护士们手上的动作依旧迅捷,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千钧一发的紧绷感,似乎随着监护仪上那艰难恢复的曲线,稍稍松弛了一丝缝隙。
沈知意双腿一软,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跌落在冰凉的地板上。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贴在脸颊上,冰冷刺骨。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医生摘下听诊器,面色凝重地走向沈知意,在她面前蹲下。他身上的白大褂沾染着几点刺目的血渍,如同雪地上的红梅。
“沈小姐,” 医生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疲惫和一种职业性的严肃,“傅先生暂时脱离最危险的情况了。”
沈知意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 医生的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失血性休克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二次打击。伤口有重新撕裂和感染的风险,心脏和循环系统承受了巨大的负荷。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尤其是今晚,依旧是极其危险的高危期。一点点的感染或者内部再出血,都可能是致命的。”
医生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知意惨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沉重:“他的身体底子……在这次重伤之前,已经被长期的过度消耗和精神高压透支得差不多了。这场大失血,更是雪上加霜。未来的康复之路……会非常非常艰难漫长。需要最精心的护理和……强大的意志力。” 他微微摇头,未尽之言里是深沉的忧虑。
沈知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全是苦涩的铁锈味。目光越过医生的肩膀,落在病床上。傅砚辞重新被安置好,身上连接着更多冰冷的管线和仪器,胸前的绷带已经更换过,雪白一片,暂时掩盖了底下的狰狞。他的脸在氧气面罩下显得更加瘦削脆弱,如同易碎的薄瓷,只有监护仪上那些跳跃的数字和曲线,微弱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尘埃落定了吗?
不。
那场席卷傅家的风暴或许在外界被林叙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可在这间病房里,在傅砚辞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内,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残酷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自己虚软的身体,挪到他的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避开那些缠绕的管线和电极,小心翼翼地,再次握住了他垂在床边的手。
那只手,依旧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比之前更加无力。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裹住它,低下头,滚烫的眼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微小的湿痕。阳光穿过百叶窗,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只剩下一种惨淡的、近乎透明的光亮,照着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和手背上清晰的青色血管。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两人紧握的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又像是汲取最后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温热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也滴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她压抑到极致、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哽咽。
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开始了。可在这间病房里,时间仿佛凝固在生与死交界的灰色地带,唯有心电监护仪上那起伏不定的绿色曲线,是生命挣扎前行时,最微弱也最惊心动魄的足音。
傅砚辞在无边的黑暗里跋涉。寒冷是唯一的知觉,深入骨髓,冻结血液。那黑暗粘稠得化不开,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响,一声声,敲打在心脏最深处。
“……阿辞……”
一个极遥远、极温柔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花瓣,轻轻拂过耳畔。
他猛地顿住脚步,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徒劳地搜寻。是母亲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是他童年唯一的港湾,却在血色中戛然而止。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缕缥缈的温柔,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刺骨的虚无和冰冷。
“砚辞!” 另一个声音骤然刺破黑暗,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和无助。
沈知意!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瞬间盖过了寒冷。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尖锐,猛地将他从那片虚无的黑暗里拽了出来!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傅砚辞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晕刺入眼帘,轮廓晃动。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侵入鼻腔。喉咙里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水……” 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嘶哑得不成样子。
细微的响动立刻在床边响起。紧接着,一个温凉的、带着弧度的物体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他的唇边。是吸管杯的软嘴。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滋润的甘霖。微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
视线终于慢慢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沈知意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疲惫和巨大担忧的眼睛。她凑得很近,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吸管杯,另一只手……正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她的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显然已经熬了很久。
看到他睁开眼,她的眸子里瞬间涌起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不敢有大动作,只是轻轻放下水杯,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你醒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感觉怎么样?哪里特别疼吗?别说话,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傅砚辞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自己胸前厚厚的、雪白的新绷带,扫过那些连接在身上、闪烁着冰冷光芒的仪器,最后定格在沈知意憔悴不堪的脸上。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身体,立刻,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胸腔深处炸开,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
沈知意立刻紧张起来,手虚按在他肩头,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别动!千万别用力!伤口……” 她的话哽在喉咙里,眼中是藏不住的心疼和后怕。
傅砚辞闭了闭眼,强行将那股翻腾的剧痛压下去。他记起来了。那片在眼前洇开的、刺目的猩红,还有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黑暗。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沈知意脸上,带着询问和一种沉重的了然。他没有开口,但眼神里传递的信息清晰无比:他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沈知意读懂了他眼中的询问。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锐利的审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着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再抬眼时,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厉害。
“医生……说你挺过来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哽咽,“现在……要绝对静养。一点都不能动。”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极其简单地说,“林叙那边……一切都在轨道上。他让你……安心。”
安心?
傅砚辞的唇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苦涩。胸腔里翻涌的不仅仅是剧痛,还有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那个名字,那个盘踞在傅家阴影里几十年的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阳光刺眼,透过玻璃窗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这光如此明亮,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恨意并未因身体的极度虚弱而消散,反而如同被压抑在火山深处的岩浆,在死寂中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傅鸿儒……” 这三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淬了毒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病房过分安静的空间里。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他眼中那片骤然翻涌起来的、几乎要将一切吞噬的冰冷恨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冰凉。
傅砚辞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窗外那片刺目的阳光上,仿佛要穿透那光芒,钉死在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角落。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沈知意慌忙想去拿水,却被他那只被她紧握着的手,骤然爆发出一种与其虚弱状态完全不符的巨大力量,死死攥住!
那力量大得惊人,指骨深陷进她的皮肉,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凶狠。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重新攫住沈知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彻骨的寒意,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清醒。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带着淋漓的血和冰碴子,艰难地、清晰地碾磨出来:
“…不是…傅家……”
“…是我的…”
那双紧握的手,冰冷与温热在无声地角力、纠缠。窗外,阳光灼灼,尘埃在光柱里狂乱地舞动,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