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径寻踪
肖飞的靴底碾过一片流动的白雾,脚下的触感忽然从虚无变得实在。青石板的纹路在眼前铺展开,清晰得能看见石缝里嵌着的半片枯叶,叶尖的锯齿还保持着被风撕碎时的倔强形状。他顿了顿,前一秒脚踝还浸在漫过膝的烟霭里,这一秒却已踩在冰凉的石面上,仿佛两只脚分属两个时空。
通往人界的小径总这样,像个被顽童摆弄的万花筒。有时他低头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镜面上,连眉骨处新添的疤痕都纤毫毕现——那是三百年前在妖界与黑狐王厮杀时留下的;转瞬间镜面又化作流动的棉絮,走在里面像陷进没膝的云团,连方向都要靠指尖残留的灵力来丈量。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还留着孟婆汤的余温。新绿的汤汁滑过喉咙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清空感,反而像把散落在五界各处的记忆碎片都熨帖地收进了锦囊。灵溪在桃树下编草环时沾着花粉的指尖,墨尘挥剑时玄色衣袍扬起的弧度,摇光琴弦上跳动的月光碎影,甚至雅玲递来荷叶时腕间银镯的轻响,都清晰得仿佛能伸手触碰。
“原来孟婆说的‘安神’,是这个意思。”肖飞轻声自语。那些曾让他在寒夜中辗转难眠的沉重与疼痛,此刻都成了掌心的暖玉,温润却不灼人。
一阵极轻的“簌簌”声从脚下传来。他低头,看见青石板的缝隙里正渗出细碎的光点,像被晨露打湿的星子,沾着淡淡的金芒。光点越聚越多,顺着小径蜿蜒的方向铺展开,在迷雾中划出一道摇曳的光带,如同有人提着簸箕一路撒下的碎金。
肖飞蹲下身,指尖悬在一粒光点上方。那光粒像有生命般轻轻颤动,散发出的灵力波动顺着他的指尖爬上来,沿着经脉游走,最终在丹田处停下——那股暖流的质感,与三百年前墨尘将护魂之力注入他体内时,一模一样。
记忆突然翻涌如潮。
那时他刚修出灵核,却不知天高地厚地闯入魔界禁地,被十数只骨魔围攻。墨尘赶到时,他的灵脉已断了三条,腥甜的血气堵在喉咙里,眼看就要被骨爪撕碎。他只记得一道银白的剑光劈开血雾,墨尘背对着他站在骨魔中间,玄色衣袍被魔气染得发黑,却依旧挺拔如松。最后一只骨魔自爆时,墨尘将他推出去老远,自己却硬生生受了那记冲击,胸口炸开的血花像极了灵溪种的朱砂梅。
“护魂之力能替你挡三次死劫,”昏迷前,他听见墨尘的声音带着血腥味,却依旧沉稳,“但你得答应我,好好活着,别再这么莽撞。”
后来他才知道,那护魂之力是墨尘以自身仙骨为引,凝练了百年的修为。每用一次,墨尘的仙骨就会多一道裂痕。而最后一次,是为了护他渡过仙魔大战的九重雷劫,墨尘的魂魄几乎溃散,只余下一缕残魂被灵溪拼死封进了忘川河底的石头里,连轮回的资格都没留下。
肖飞拾起那粒光点,光粒在他掌心化作一缕轻烟,钻入皮肤,与体内的灵力融为一体。丹田处的暖意骤然扩散,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连带着左臂那道被魔火灼伤的旧疤都泛起微热。远处忽然传来“铮”的一声轻响,不是厮杀时剑刃相撞的凛冽,也不是破空而去的尖锐,而是长剑归鞘时,剑穗扫过剑格的温柔轻鸣。
那声音穿过层层迷雾,落在他耳边,像墨尘惯用的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往前走,我在光里等你。”
肖飞站起身,握紧了拳。掌心的暖意提醒着他,有些承诺,无论过多少年都不能忘。他想起墨尘总爱说“君子一诺”,那时他还笑对方古板,如今才懂这四个字有多沉。
光带在前方拐了个弯,迷雾似乎更浓了些,连脚下的路都重新变得朦胧。他循着光点的指引往前走,靴底偶尔会踩到不知是什么的硬物,发出“咚”的闷响,像是踩在深埋地下的石碑上。有一次他俯身拨开雾气,看见石面上刻着模糊的“云”字,只一眼,那字就随着雾气消散了,倒像是他的错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迷雾深处忽然亮起一点昏黄的光。那光在雾中忽明忽暗,像濒死的萤火,却又带着某种韧性,始终没有熄灭。光的周围,雾气似乎被染成了淡淡的橙红,像夕阳落在宣纸上晕开的颜色。
肖飞加快脚步。随着距离拉近,他看清那是一盏灯笼,竹骨糊着半透明的皮纸,边角处有些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竹篾。灯芯跳动的火光在雾中晕出一圈圈暖黄,将一个模糊的影子投在雾幕上,像是有人正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灯笼的穗子是绛红色的,末端系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边缘处有道明显的断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半块玉佩的形状,与前日在忘川渡口看到的,那个抱着断剑的女子腰间挂着的,分毫不差。
他记得那女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怀里紧紧抱着柄断剑,剑鞘上的缠绳都磨秃了。她站在渡口时,指尖反复摩挲着断剑的裂痕,像是在确认什么。腰间的半块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肖飞当时就觉得那玉质眼熟,却没想起来在哪见过。直到她低头时,剑身上映出她眼底的泪光,还有那句带着颤音的“我总怕忘了他最后说的那句‘等我’”,孟婆在一旁轻声说:“三位等了三百年,轮回树终于肯为你们开枝了。”
三百年。肖飞想起自己在忘川河畔蹲了整整七十年,只为在灵溪名字旁刻下一道浅痕。他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
肖飞走到灯笼下,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半块玉佩。指尖刚触到玉面,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迷雾中与它呼应。他低头,看见自己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硬物——是离开忘川时,孟婆汤在衣襟内侧凝成的那半块玉佩,此刻正泛着与灯笼上那半块相同的莹光,像是两颗心在共振。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将两块断面对在一起。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开过。
完整的玉佩上,刻着一株缠绕的并蒂莲,一朵盛放,一朵含苞,莲心处还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左半是“昭”,右半是“宁”。玉面被摩挲得光滑,边缘处甚至能看出长期佩戴留下的包浆,显然曾被人日夜揣在怀里。
就在两块玉佩合二为一的瞬间,灯笼的火光突然暴涨,将周围的迷雾驱散了大半。肖飞这才发现,灯笼被系在一根歪斜的木桩上,木桩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渡口”二字,又被岁月磨得只剩轮廓。而在木桩周围的雾气里,浮现出无数细碎的画面,像被水打湿的画轴缓缓展开。
他看见一个穿着银甲的男子,将半块玉佩塞进女子手里,另半块系在自己的剑穗上。男子的眉眼锐利如剑,此刻却笑得温柔:“此去征战,若我不归,你便带着它来找我。忘川渡口,我等你。”女子的泪水落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哽咽着点头,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看见女子抱着断剑,在忘川边一等就是三百年。春去秋来,忘川河的水涨了又落,她脚下的石头被磨得光滑,怀里的断剑却始终带着他的气息。有好几次,轮回树的枝丫都要触到她了,却又缩了回去——孟婆说,是她执念太深,不肯放下那半块玉佩,轮回树便不敢收。
他看见男子的魂魄在轮回中漂泊。第一世投成了人界的樵夫,上山砍柴时捡到半块玉佩,却在一次山洪中被冲走;第二世成了仙界的小仙童,每日擦拭镇殿玉佩时,总会对着并蒂莲发愣,直到仙寿耗尽都没明白为什么;第三世……肖飞忽然看清画面里的场景,是三百年前的仙魔大战,男子转世成了守关的将领,胸前中了魔箭,倒在血泊里时,手里还攥着半块玉佩,嘴里反复念着“宁儿”。
原来有些牵挂,连轮回都挡不住。
玉佩上的并蒂莲忽然亮起,花瓣上的纹路流转着金光,像活了过来。肖飞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叹息,带着释然,也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他想起渡口那女子喝汤时的神情,眉头舒展的瞬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他们已经重逢了。”他轻声说。
灯笼的火光渐渐暗下去,重新变回那点昏黄。系着玉佩的绛红穗子轻轻晃动,像在向他告别。肖飞将合二为一的玉佩重新系回灯笼穗上,转身继续往前走。他知道,这玉佩有了新的使命,要在迷雾里指引下一个寻路人。
脚下的光点依旧在蔓延,只是不知何时,光带里多了些绛红色的丝线,像极了灯笼穗的颜色。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这迷雾中的小径,不再只是通往人界的路。
这分明是无数人的牵挂铺成的河,是那些说过“等我”的誓言,是那些刻在魂魄里的名字,在岁月里蜿蜒向前,指引着每一个心怀执念的人,走向重逢的终点。他想起灵溪总爱说“万物有灵”,此刻才懂,连光都在为思念引路。
前方的迷雾里,又有新的光点在闪烁。肖飞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光带尽头隐约有片桃林的轮廓,风里似乎还飘着桃花的香气。他知道,灵溪的笑,墨尘的剑,摇光的琴,还有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暖,都在前方等着他。
迷雾或许永远不会散尽,但只要脚下有光,有这些带着温度的印记,无论通往哪里,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他的靴底再次碾过雾气,这一次,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第二道心跳,在迷雾中遥相呼应,沉稳而坚定。就像很多年前,他和墨尘背靠背站在战场上,听着彼此的心跳,便觉得能挡住千军万马。
路还在延伸,光也在延伸。肖飞的身影渐渐融入前方的雾霭,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光点填满,仿佛从未有人走过,又仿佛所有人都曾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