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处的回响
肖飞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薄苔,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条路他走了不下百次,可今日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棉絮上,既柔软又沉重。风里飘来的桃花香越来越浓,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勾得他胸腔里的期待像藤蔓般疯长,几乎要撑破皮肉。
转过最后一道弯,那片熟悉的桃林便撞进眼帘。千树万树的粉色连成云霞,枝头的花瓣被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铺得青石小径像盖了层胭脂雪。肖飞停在林口,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灵溪送他的护身符,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玉质温润,刻着繁复的云纹,是灵溪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打磨好的。他还记得她把玉佩交给他时,指尖沾着的玉屑像碎雪,眼里的光比玉佩更亮。
“灵溪?”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在花海深处,只换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画眉鸟在枝头蹦跳,尾羽扫落几片花瓣,落在他脚边的石板上。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桃林。花瓣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带着微凉的触感。脚下的土地松软,混着腐烂的花瓣与新翻的泥土,偶尔能踩到半腐的花瓣,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谁在耳边低语。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白影在树后一闪而过。
那身形太像了。纤细的腰肢裹在素白的裙摆里,跑动时裙角扫过桃树的枝干,带起一阵花瓣雨。甚至连转身时发梢扫过桃叶的弧度,都与记忆里的灵溪分毫不差。他记得去年暮春,灵溪也是这样穿着白裙在桃林里追蝴蝶,裙角沾了草汁,却笑得比蝴蝶更明媚。
“灵溪!”肖飞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拔腿就追了过去。靴底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溅起细碎的泥点,沾在裤脚。他拨开挡路的桃枝,枝桠勾住他的衣袖,划出浅浅的口子,可他浑然不觉。花瓣被撞得纷飞,像一场急促的雨,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香。
可当他绕过那棵最粗的老桃树时,眼前却只有空荡的林间。刚才那抹白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老桃树的枝条还在轻轻摇晃,叶片上的露珠滚落,滴在他手背上,冰凉刺骨。
肖飞喘着气,伸手扶住桃树的树干。树皮粗糙,带着阳光晒过的温热,掌心能摸到经年累月的沟壑。他环顾四周,粉色的花海一望无际,风吹过林叶的沙沙声里,仿佛藏着谁的轻笑,像灵溪总爱捉弄他时的那种笑声。
“是我太想你了吗?”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树干上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三年前,他和灵溪一起刻下的,当时她踮着脚,手里的小刀在树干上歪歪扭扭划下两道平行线,笑着说:“这是我们,等我们老了,就来看这棵树长得多粗了。”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透过桃叶的缝隙落在她发间,她别着朵半开的桃花,花瓣蹭着脸颊,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他还记得她当时说:“肖飞,你看这桃树,一年比一年粗,我们的日子也会这样,一天比一天好。”
肖飞靠着树干慢慢蹲下,目光落在脚边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地上散落着十几个桃核,有的带着新鲜的齿痕,有的已经半埋在土里,长出了细小的嫩芽,嫩黄的芽尖顶着泥土,像倔强的希望。他起初没在意,可当视线扫过整片地面时,呼吸忽然一滞。
那些桃核看似杂乱无章,可连成一片时,赫然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忘”字。笔画间的缝隙里还沾着新土,显然是刚摆好不久。
“忘……”肖飞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最中间的那个桃核,壳上还沾着点湿润的泥土,带着草木的腥气。这字是谁摆的?是灵溪吗?可她已经过了忘川,喝了孟婆汤,怎么会记得这里?还是……是哪个知晓他们过往的人,故意留下的?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思绪。他想起忘川河畔的迷雾,浓得化不开,像掺了墨的棉絮,走在里面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想起河面上漂浮的、承载着往生记忆的莲花灯,灯芯明明灭灭,灯影里能看到模糊的人脸,哭的笑的,都是上辈子的故事。还想起轮回树下缠绕的锁链,每一节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有的清晰如昨日,有的已经被岁月磨平,只剩浅浅的印痕,像被泪水泡过的纸。
他曾在轮回树前守了整整三个月。那时灵溪刚过忘川,他凭着一点修为强闯冥界,被鬼差打得遍体鳞伤,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在她踏入轮回前再见一面。可他看到的,只有她走向奈何桥的背影,素白的裙角在风中飘动,像一片被风吹走的桃花瓣,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当时守桥的老鬼这样对他说,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石,手里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忘了好啊,前尘往事都是债,爱也好恨也罢,忘了才能轻装上阵,好好投个好胎。”
可肖飞忘不掉。他记得灵溪第一次给他煮的桃花羹,她把糖放多了,甜得发腻,他却一口没剩,说这是天下最好的味道。她当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说:“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做。”记得她在月下吹的笛音,调子总是跑,却格外动听,她说这是她自己创的曲子,叫《桃林晚》。更记得她临死前攥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气若游丝地说:“肖飞,别等我了,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那些记忆明明是甜蜜的,却像桃核的硬壳,硌得他心口生疼。尤其是那句“别等我了”,像根刺,扎在他喉咙里,咽不下,拔不出。
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个“忘”字,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眼角发酸,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混着刚才叶片滴落的露水,分不清是泪还是水。
“你是想让我忘了你吗?”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桃林轻声问,声音带着哽咽,“可你看,这些花瓣落了,明年还会再开;这些桃核埋了,会发芽,会长大,会结出新的桃子。记忆不也是这样吗?怎么忘得掉?”
风吹过桃林,花瓣落得更急了,像是在回应他的话。粉色的花瓣扑在他脸上,像温柔的抚摸。他想起轮回树新抽出的枝条,明明是枯木,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脸,却能在春天冒出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想起忘川河里的水,看似冰冷刺骨,却能滋养出最艳的莲花,花瓣红得像血,却带着淡淡的清香。
那些被认为该忘记的,其实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变成桃林里的一缕风,在他走过时轻轻拂过;变成轮回树上的一片叶,在他靠近时微微颤动;变成忘川河上的一朵花,在他凝视时缓缓绽放。
肖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瓣。他走到那棵老桃树下,看着树干上的刻痕,那两道平行线经过三年的生长,已经被树皮的纹路拉扯得有些变形。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刀鞘是灵溪亲手缝制的,绣着两朵交缠的桃花。
刀锋划过树皮,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在原来的刻痕旁边,又添了一道更深的印记,三道线平行排列,像并肩而行的三个人。
“我不会忘的。”他对着桃树说,也像是对着冥冥之中的某个人,“这道是今年的,以后每年我都来刻一道。等你回来时,我们一起数,看这树见证了多少个春秋,看我们错过了多少日子。”
说完,他转身往林外走。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急切,反而多了几分沉稳。花瓣依旧落在他的肩头,可这次他没有拂去。他知道,这些花瓣里藏着灵溪的气息,藏着那些不该被忘记的时光。就像他腰间的玉佩,就算磨去了棱角,里面的温度也不会散去。
走到林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粉色的花海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那个由桃核组成的“忘”字,在花瓣的覆盖下若隐若现,像个被藏起来的秘密。风再次吹过,又有几片花瓣落下,遮住了最后一笔。
肖飞笑了笑,转身踏上归途。他知道,只要这片桃林还在,只要轮回树还在生长,只要忘川河还在流淌,那些记忆就会永远萦绕在天地间,像永不凋零的桃花,岁岁年年,从未远离。
而他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记忆,好好地走下去。晨起时煮一碗桃花羹,哪怕甜得发腻;月下时吹一曲《桃林晚》,哪怕调子总跑;每年春来时,来桃林添一道刻痕,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等到重逢的那一天,他要把这三年的故事,不,是往后每一年的故事,都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讲桃花如何落了又开,讲轮回树如何抽出新枝,讲他如何在每个想念她的时刻,都能从风里、从叶上、从水里,找到她留下的回响。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而桃林深处,那棵老桃树下,几片新落的花瓣轻轻覆盖在刻痕上,仿佛在说: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