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泥泞。
马蹄踏碎积水,砸出一片片黏稠的黑泥。
林琛死死伏在马背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混着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颚滴落。
他的肺腑在灼烧,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涌上一股血腥气。
不眠不休,两天两夜。
胯下这匹来自西域的大宛马,皇城司最优良的神驹,此刻也濒临极限,口鼻中喷出滚烫的白沫,四蹄发软,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跪倒在地。
“咳!”
一声剧烈的呛咳自身后传来,压抑不住。
狄仁杰掏出丝帕捂住嘴,再拿开时,一抹刺目的猩红印在雪白的丝帕上。
他年纪大了,这样不眠不休的亡命狂奔,就是在烧命。
“狄公!”
林琛猛地勒住缰绳,声音在风雨中撕裂开来,嘶哑得不成样子,“你……”
狄仁杰根本没看他。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方染血的丝帕塞进袖口,随即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
坐骑发出一声哀鸣,顶着疲惫,再次向前狂奔。
没有回答。
行动,就是唯一的答案。
林琛死死咬着牙,嘴里尝到了一股铁锈味。
前方,狄仁杰的背影在风雨中摇晃,湿透的官袍紧紧贴着他消瘦的脊梁,可那根脊梁,却始终没有弯下去。
他不再多言,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怒吼一声,追了上去。
两骑,一前一后,成了这片泥泞天地间,两道冲向死亡的疯影。
“执笔人……”
林琛咀嚼着这个名字,满嘴都是血与铁锈混合的腥气。
追赶的不是敌人。
是正在流逝的,江都万千百姓的命!
驿道尽头,一个泥人跌跌撞撞地扑来。
他身上引以为傲的飞鱼服早已被撕成布条,只剩下一滩烂泥。
皇城司的校尉!
那校尉也看见了林琛与狄仁杰的玄鸟旗号,那双几乎被泥浆糊死的眼睛里,骤然爆开一道光!
他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用嘶哑到破裂的嗓子,哭喊出声。
“指挥使!狄公!”
“江都……江都……”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身体就重重地抽搐一次。
“出大事了!”
“指挥使!狄公!”
“江都……出事了!”
林琛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他翻身下马,一步抢上前,扶住那个几乎虚脱的校尉。
“说!”
“裴同知……裴同知率队封锁观风殿水域……”
校尉大口喘息,瞳孔里满是恐惧。
“晚了!”
“运河水位在涨!一个时辰,涨了三尺!”
狄仁杰亦翻身下马,脚下一软,踉跄几步,一把抓住林琛的肩膀才勉强站稳。
“江都,并无暴雨。”
他的声音在瓢泼大雨中,竟清晰得可怕。
不是天灾。
是人祸!
林琛浑身一僵,一个被尘封在绝密卷宗里的名字,从他记忆深处浮起,带来刺骨的寒意。
归墟。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白莲寺旧址上游,那座前隋内府督造的绝密水闸。
它被打开了。
“执笔人,”林琛一字一顿,“他要用洪水冲开观风殿地宫,让‘镇国之宝’重见天日!”
“不。”
狄仁杰摇头,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遥远的东南。
那里,是江都。
“一个地方长史,陈光谦,他凭什么敢阻拦裴元澈?凭什么敢对抗陛下的密旨?”
狄仁杰没有去看校尉,反而盯着林琛,每一个字都问得极慢。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在用整个家族的命,为执笔人争取时间。”
“林琛,你想想。”
“什么样的目的,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校尉听得一愣,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补充。
“对了!陈光谦不仅阻拦裴同知,他还以‘防务’为名,调动扬州水师,封锁了江都全境的水路!”
“许进,不许出!”
“许进……不许出……”
狄仁杰一遍遍地咀嚼着这四个字,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若不是林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几乎就要瘫倒在泥水里。
“许进……”
“不许出……”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他不是要挖什么宝藏!”
“他要的是一座坟!一座用水灌满的,埋葬几十万人的巨坟!”
林琛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他要用江都满城的百姓,去换那所谓的‘镇国之宝’重见天日!”
“不……不止如此!”
“他不是在交换!”
“他要拿一整座江都城,连同里面的所有人,当做祭品!”
“我们都错了!”
“全错了!”
“执笔人不是要挖宝!”
“观风殿是饵,洪水是笼,江都……是屠宰场!”
“他不是声东击西,他是要关门打狗!”
“他把我们引来,把陛下引来,他要把所有人都关在江都城里,然后……”
“放水!”
林琛的身体彻底僵住。
那个皇城司校尉,已经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他不是不受君命。”狄仁杰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是受了‘执笔人’的死命令。”
“我们走!”
狄仁杰重新上马。
“再快!”
……
江都,城郊。
观风殿遗址。
这里已是一片泽国,浑浊的水面上,只有几处残垣断壁露出黑点。
裴元澈站在临时哨塔上,雨水顺着铁甲滑落。
他的脸色铁青。
不远处,扬州水师的战船横在河道中央,如一堵铁墙。
船头,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正撑着一把油纸伞,悠然坐在案前。
案上,一壶热茶,雾气袅袅。
陈光谦。
扬州大都督府长史。
“裴同知,本官再说一遍。”
“运河乃帝国动脉,擅自断航,等同谋逆。”
“你皇城司有陛下的密旨,可本官这里,有大唐的律法。”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雨声。
裴元澈的拳头,捏得骨节发白。
他身后的皇城司校尉,刀已出鞘。
“陈光谦!”
“我奉旨行事,你敢阻拦,就是谋逆!”裴元澈怒吼。
陈光谦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
“裴同知,别这么大火气。”
“陛下即将驾临江都,这是何等盛事?城中防务,自然要准备得妥当周全。”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越过裴元澈,望向他身后的江都城郭,笑容变得无比诡异。
“总不能……让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走出去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