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韩世忠与种师中几乎同时低呼出声,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错愕。
韩世忠更是踏前一步,追问道:“此刻太原方定,河东未稳,北面兀术那厮还如同饿狼般盯着!官家为何偏偏此时召你回京?莫不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种师中眉头紧锁,沉吟道:“希道兄乃河东柱石,官家此举,必有深意。”
折可求点了点头,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待他们重新落座,方才将密诏中关于西夏弑杀天使、官家震怒、意欲西征,并可能以他为帅的核心内容,简要地告知了二人。当然,关于“或以卿为帅”这句,他只是淡淡带过,并未详述。
“西夏狗贼!欺人太甚!”韩世忠听罢,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案上笔砚乱跳,“杀我大宋天使,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某恨不得立刻提兵,踏平那兴庆府,将李乾顺那老狗碎尸万段!”他双拳紧握,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种师中亦是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李乾顺匹夫,鼠目寸光,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陛下英明,欲兴雷霆之师,此乃大快人心之举!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折可求,“希道兄,你若奉诏返京,这太原及河东数万兵马,以及对北面兀术的防务,该当如何?”
这正是折可求最忧虑之处。他手指在堪舆图上太原的位置轻轻一点,沉声道:“官家在密诏中已明示,命老夫与二位将军妥善商议军务交接事宜。老夫此去京师,路途遥远,归期未定。太原乃河东之咽喉,绝不容有失。北面兀术虽新败,但其麾下女真精锐尚存,一旦我军主力西调,他必会趁虚而入。”
韩世忠一捋颌下钢针般的短须,沉声道:“希道兄放心!有我韩良臣在此,兀术小儿若敢南下一步,我必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只是,你麾下折家军将士,与金贼、西夏皆有血战经验,乃是百战精锐。你若抽调过多,太原兵力恐显不足。我与景思兄麾下,多是新募之兵或是收拢的溃卒,战力尚需磨砺。”
“良臣所言不差。”种师中接过话头,目光在堪舆图上缓缓移动,“希道兄,官家既有西征之意,你此番返京,想必是要带走一部分折家军的骨干。老夫以为,你麾下副将张超,素来沉稳,可暂代统领你部留守兵马。这部分兵力,当与我部、良臣部协同布防。重点是忻州、代州一线,以及雁门、宁武几处险要关隘,必须派重兵把守,深沟高垒,严防死守。斥候需得日夜不息,将兀术的一举一动都牢牢掌握。”
折可求沉吟片刻,道:“景思兄所虑周全。张超确可当此任。官家密诏中也提及,可让老夫挑选部分精锐亲卫随行返京,此亦是为日后西征预作准备。老夫打算,从折家军中,抽调五百最为精悍的骑兵,此乃我折家军的铁核,随我同去京师。其余兵马,便暂交张超统领,一切听从二位将军节制调遣。”
“五百精骑……”韩世忠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数目不多,却都是百战余生的好手,随你入京,既能护卫周全,日后西征也能充当骨干。只是,希道兄,你这一走,太原正面防御压力便落在我与景思兄肩上。依我之见,兀术那厮,未必会一直龟缩不出。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在他意想不到之时,主动出击,袭扰其粮道,或设伏歼其一部,以打乱其部署,减轻我太原压力?”他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战意。
种师中闻言,却微微摇头:“良臣,不可轻举妄动。兀术麾下尚有数万女真精锐,其骑兵战力尤其强悍。我等新复太原,兵力尚未完全恢复,粮草亦不充裕。此时主动出击,风险太大。一旦失利,太原危矣。依老夫之见,当务之急,还是谨遵官家旨意,稳固河东,肃清残敌,编练兵马,静待时机。待西征大军一动,兀术必不敢轻举妄动,届时再寻机北上不迟。”
“景思兄所言,未免太过保守!”韩世忠眉头一皱,“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一味死守,岂不正中兀术下怀?他若分兵袭扰我粮道,我等又当如何?”
眼看二人将要争论起来,折可求抬手制止了他们,沉声道:“二位将军所言皆有道理。良臣勇锐过人,欲主动出击,挫敌锋芒,此乃上将之略。景思老成持重,主张稳固根本,待时而动,亦是谋国之言。依老夫之见,此事需得权衡。老夫离去之后,河东军务,便以景思兄为主,良臣辅之。具体战守方略,二位可相机而定。但有一条,务必确保太原万无一失,此乃底线!”
韩世忠与种师中对视一眼,皆知折可求之意,便不再争执,齐齐抱拳道:“希道兄放心,我等必当戮力同心,镇守河东!”
折可求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详细叮嘱了二人一些关于城防、民政、以及与河北岳飞部保持联络的细节。三人一直商议到夜色渐深,帐内灯火摇曳,方才将各项事宜基本敲定。
“时辰不早了,老夫今夜便需启程。”折可求长身而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决然,“良臣,景思,河东的担子,便交给二位了!待老夫自京师归来,便是你我兄弟三人,共建不世之功之时!”
韩世忠与种师中亦起身,郑重抱拳:“希道兄此去,一路保重!我等在太原,静候佳音!”
折可求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帐门方向,忽然开口道:“来人,去将杨再兴唤来。”
一名亲兵领命而去。不多时,杨再兴便再次步入帅帐。他见三位主将神色肃然,帐内气氛也与白日不同,更添了几分庄重与压抑,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紧。
“再兴,”折可求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几分往日少有的郑重与期许,“老夫奉官家密诏,今夜需即刻启程返回京师述职,另有军务相商。你回营后,挑选出你麾下五十名最为精悍可靠的义勇骑兵,备足三日干粮,带上你的兵器。你本人,也随老夫一同上路。”
“返……返京?!”杨再兴闻言,如遭雷击,脸上满是错愕与不敢置信。他才归附折将军不过两月,虽薄有微功,但也只是在些许剿匪和斥候行动中略展拳脚,何德何能,竟能被主帅选中,随同返回京师?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瞬间想起了折将军白日里将自己与河北那位声名鹊起的岳飞将军并提的言语,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豪情如同决堤的江水般涌上心头。去京城!面见官家!这不正是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心中隐隐渴望的吗?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像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一般,驰骋疆场,为国效死,而不是在这河东之地默默无闻!
“怎么?可是有什么难处?”折可求见他半晌没有回应,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地问道。
“不!末将没有难处!末将……末将万分愿意!”杨再兴猛地回过神来,热血上涌,只觉得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末将何其有幸,能得老将军如此青眼!末将……末将誓死护卫老将军周全,刀山火海,万死不辞!”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折可求上前一步,双手将他扶起,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欣慰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这份心气,便不枉老夫看重你一场。京城不比军营,天子脚下,规矩森严,此去一路,需谨言慎行,一切听从号令,不可鲁莽。”他又转向韩世忠和种师中,笑道:“良臣,景思,老夫将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去京城,请官家与朝中诸公亲自打磨一番,日后,或可为我大宋再添一员虎将也未可知啊!”
韩世忠哈哈大笑,上前捶了杨再兴胸口一拳,力道却不重:“好小子!有出息!记住了,到了京城,若是有机会面圣,替老韩我向官家问个好!他日你若真成了大将军,可别忘了今日在太原,老韩我也曾为你小子说过几句好话!”
种师中也微笑着颔首,眼中带着几分长辈的期许:“雏凤清于老凤声,后生可畏。再兴此去,当好生历练,莫要辜负了折将军与官家的一番厚望。”
杨再兴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再次向三位将军郑重行礼,一字一句道:“末将杨再兴,谨记三位将军教诲!此行必不辱使命,不负厚望!”
夜色渐浓,太原城头,星光黯淡。数队轻骑人马,在皇城司缇骑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自北门而出,马蹄踏过冰冷的石板路,很快便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向着东南方向的京师疾驰而去。
为首一人,正是奉诏返京的折可求,而在他身后,一名年轻的义勇将领,紧握着手中的镔铁大枪,目光透过沉沉的夜幕,坚定地望向南方——那里,有他渴望已久的广阔天地,和他建功立业、名扬青史的梦想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