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春分,长安城的柳丝刚染上鹅黄,平康坊的绛云阁便推出了新胭脂“桃花醉”。胭脂盒以梨白瓷为胎,盖面用金箔嵌着灼灼牡丹纹,盒底暗刻“绛云秘造”四字,开市头三日便卖出百盒。然而第四日未时,尚书府突然传来噩耗——尚书夫人曹氏暴毙于梳妆台前,面色青黑如被炭火烧过,指尖死死抠着半片金箔牡丹纹,正是“桃花醉”的盒盖残片。
沈予乔的青布小轿停在尚书府角门时,檐角铜铃正被东风吹得叮当。她抬手按了按腰间的仵作腰牌,暗纹在袖底闪过,这是李偃飞特意让大理寺赶制的,正面刻着“验尸”二字,背面藏着半朵木槿花——冰棺案后,两人默契地将这朵从雪地开出的花,当作了无声的誓言。
“沈仵作,这边请。”尚书府的管事娘子面色青白,引路时刻意与她保持三步距离。穿过九曲回廊时,沈予乔闻到淡淡胭脂香,混着血腥气,在春日暖风中显得格外刺鼻。闺房内传来低低的啜泣,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跪在地上,手中还攥着沾着胭脂的绢帕。
曹氏的尸体斜倚在雕花妆台前,鸦青长发散落在胭脂盒上,盒盖已碎成三瓣,金箔牡丹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沈予乔先取了银钗,在死者面颊残留的胭脂上轻轻一划,银钗瞬间变黑——果然是过量铅粉。再用竹片刮取唇角的淡紫色粉末,放在鼻尖细嗅,曼陀罗特有的辛辣味混着花香扑面而来,这让她想起现代法医课上接触过的神经毒素。
“发病前一日,夫人可曾使用过其他胭脂?”沈予乔问向管事娘子,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曹氏的手腕,触感异常冰冷,与春日室温极不相称。
“回仵作的话,”管事娘子低头盯着地面,“夫人这月初一才买的‘桃花醉’,日日晨起必用,说这胭脂衬得面色如桃花般娇艳……”她忽然顿住,声音发颤,“可今日辰时还好好的,未时突然说头痛欲裂,接着便……”
沈予乔的目光落在妆台上的月历上,朱砂笔在“春分”二字旁画了个圈,而曹氏的指甲缝里,除了金箔残片,竟还有极细的粉色粉末——那是曼陀罗花瓣的碎屑。她忽然想起,同期出现的七名贵女面颊溃烂,发病时间分别在惊蛰、清明等节气前后,而这些日子,恰好与女性月经周期中的黄体期重合。
“李大人到!”门外传来通报。沈予乔转身,见李偃飞穿着月白便服,腰间未佩官印,倒像是寻常贵公子来访。他目光在室内扫过,最后落在沈予乔手中的银钗上,微微颔首,那是只有他们能懂的暗号:铅粉有毒。
“尚书大人节哀,”李偃飞抱拳向一旁的尚书拱手,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某奉大理寺之命协查此案,还望允准仵作继续验尸。”他说话时,袖口不经意间拂过妆台,将半片胭脂盒残片卷入袖中。
沈予乔趁乱取出随身携带的瓷瓶,倒出少量清水滴在曹氏唇角的粉末上,清水瞬间泛起紫色涟漪——曼陀罗碱遇水显色,这是现代毒理实验的基础。更诡异的是,她发现曹氏的经血颜色异常暗沉,带着股铁锈味,与铅粉中毒后的血液变化完全吻合。
“管事娘子,”沈予乔忽然转向仍在啜泣的小丫鬟,“夫人月事何日来潮?”
小丫鬟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尚书,见对方微微点头,才颤声道:“回、回官爷的话,夫人每月十五……”她忽然捂住嘴,满脸通红。在古代,女子月事向来是禁忌,何况当街问讯。
李偃飞却不动声色地翻开手中的名册:“巧了,其余七位发病的娘子,月事日期分别是初二、初七、初十……”他的指尖在“十五”二字上顿住,与沈予乔对视一眼——所有发病时间,都在月事来潮前的三到五日,正是黄体期激素变化最剧烈的时段。
验尸完毕已是戌时,沈予乔随李偃飞走进绛云阁后院时,胭脂香浓得几乎让人窒息。掌柜王富贵正在账房里拨弄算盘,见两人进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王掌柜,”李偃飞晃了晃手中的金箔残片,“这‘桃花醉’的胭脂盒,可是宫里尚宫局的款式?”
王富贵的胖脸瞬间煞白,擦汗的手帕在胸前印出个胭脂印:“官、官爷说笑了,小的这胭脂铺哪能和宫里扯上关系……”
沈予乔忽然盯着账册上的墨迹:“三月初七,售出二十盒‘桃花醉’,买家记的是‘武安伯府’,可武安伯府的女眷,分明在惊蛰那日便已发病。”她指尖划过“桃花醉”的进货记录,发现每月初一进货,数量恰好与发病贵女的人数吻合。
李偃飞忽然抽出账册中夹着的宣纸,上面画着胭脂配方,“桃花露”一栏旁注着“月晦夜采集”,而曼陀罗花的图案旁,竟标着“经水浸泡”四个字。他与沈予乔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凶手竟用女性经血作为引毒媒介,让曼陀罗碱在月事来潮时随气血运行加速,从而引发毒性爆发。
离开绛云阁时,春风带着细雪飘落,这是长安城少见的春雪。沈予乔忽然想起冰棺案中的朱砂冰魄,如今这胭脂中的铅粉与曼陀罗,何尝不是另一种“冰”?只不过前者冻住的是身体,后者侵蚀的是气血。
“你发现了吧?”李偃飞忽然停住脚步,从袖中取出那半片胭脂盒残片,金箔牡丹纹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盒底刻着‘柳氏’二字,与三年前被流放的尚宫局女官柳氏同名。”
沈予乔点头,想起在尚宫局旧档里见过的记录:柳氏姐妹曾改良“牡丹胭脂”,却因“献毒胭脂”被武安昌侍郎弹劾。她摸着袖口藏着的银钗,钗头的木槿花被春雪打湿,却依然倔强地绽放——就像那些被胭脂所困的女子,即便身处泥泞,也在寻找破局的契机。
是夜,沈予乔在义庄再次验看曹氏的尸体。当她用银针刺入死者手腕的“三阴交”穴时,黑血中竟混着细小的金色颗粒——那是金箔碎屑,与胭脂盒上的牡丹纹材质相同。现代医学知识告诉她,铅粉与曼陀罗的结合,会在女性黄体期产生协同毒性,而金箔的加入,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标记。
“沈姑娘,”李偃飞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手中提着食盒,“尝尝平康坊的胡麻饼,加了桃花蜜。”他推门而入,看见沈予乔正在记录验尸格目,其中“毒理分析”一栏写着:“铅粉蚀血,曼陀罗迷心,经水为引,周期而发。”
两人围坐在炭盆前,李偃飞忽然从袖中取出幅画卷,展开竟是长安城贵女分布图,每个发病娘子的住址旁,都标着购买“桃花醉”的日期与月事周期。“你看,”他用朱砂笔圈出武安昌府,“所有发病娘子,都与武安昌有过交集,或为其妾室,或为其亲家女。”
沈予乔忽然想起曹氏指甲缝里的金箔残片,牡丹纹的花蕊处,有个极细的“昌”字——那是武安昌的私印标记。她忽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胭脂中毒案,而是针对特定女性的周期性毒杀,凶手熟知女性生理规律,更精通胭脂与毒理,而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那个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武安昌侍郎。
更漏声敲过子时,沈予乔望着炭盆中跳动的火焰,忽然想起现代法医实验室的场景。那时的她穿着白大褂,面对的是冷冰冰的仪器,而现在,她面对的是用古代工艺包装的现代毒理谜题——凶手显然有备而来,甚至可能接触过西域传来的医学典籍。
“李大人,”她忽然放下笔,“明日我想女扮男装,去城西绣坊会会那位前尚宫局的柳氏。”她摸着发间的木槿花簪,那是陈墨兰送的,簪头的银铃在寂静中轻轻作响,“柳氏之妹柳婉儿,当年献的‘牡丹胭脂’,盒底刻的应该就是这个牡丹纹吧?”
李偃飞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冰棺案结案时,她在奏疏上画的破冰玉兰花。此刻的沈予乔,眼中有比火光更炽热的清明,那是看透胭脂迷雾后,对真相的执着。
“好,”他轻声应道,“我扮作西域富商,你做我的书童。”他忽然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支新制的银簪,簪头是半朵木槿花,花蕊处嵌着极小的金箔牡丹纹,“柳氏姐妹的银镯,我曾见过半支,牡丹纹的花蕊,藏着尚宫局的暗记。”
沈予乔接过银簪,忽然发现簪尾刻着“乔”字,是李偃飞的笔迹。春雪在窗外簌簌落下,炭盆的暖意混着胡麻饼的香气,让这个充满胭脂毒雾的夜晚,有了一丝难得的温情。
她知道,明日的绣坊之行,必将揭开更多谜团。那些被胭脂染红的贵女面颊,那些藏在牡丹纹后的阴谋,都将在现代法医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而她与李偃飞,就像这春雪中的两簇火苗,即便微小,也要照亮这盛世繁华下的血色胭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