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在库房的青石板上已站了三个时辰。
霉味混着旧账册的纸香钻进鼻腔,她指尖抚过康熙五十八年的田租记录,烛火在黄铜烛台上噼啪作响——这叠被虫蛀了边角的旧账,正是她要找的楔子。
\"姑娘,该用午膳了。\"春桃端着青瓷碗进来,碗里的鸽蛋汤已凉透。
贾悦抬头时,鬓边银簪的瘦竹纹路在光下晃了晃,\"把汤温着,我再对两笔数目。\"她翻开今日新取的东庄账册,墨笔在\"支用三百两\"的批注旁画了个圈——这行字的墨迹比同页其他记录浅三分,显然是后添的。
墙角的樟木箱后,一道影子缩了缩。
小鹊攥着帕子,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自打三日前在贾悦廊下听见\"去库房\"三个字,她每日寅时便候在院外,瞧着五姑娘带着春桃往库房跑,怀里的账本越抱越厚。
此刻见贾悦低头翻账,她猫着腰溜出库房,裙角擦过墙角的蛛网。
\"三爷,五姑娘这七日去了八回库房!\"小鹊跪在下房砖地上,把帕子往贾环跟前一递,\"昨儿我瞧她抱着本黑皮账册,封皮上还盖着老祖宗的朱印。\"
贾环正捏着核桃在廊下消食,闻言手一抖,核桃\"骨碌\"滚进花盆。
他盯着小鹊,喉结动了动:\"你说...她翻老祖宗的账?\"
\"可不是!\"小鹊往前蹭了蹭,\"前儿周妈妈说,库房最里头那口樟木箱,装的是老太太嫁过来时的体己。
五姑娘日日在里头翻,指不定......\"她压低声音,\"指不定私藏了什么金玉!\"
贾环的指甲掐进核桃壳里。
他想起前日族会上,王夫人拍着贾悦的手背说\"五丫头心细\",想起老祖宗屋里的嬷嬷送了她一对翡翠镯子,想起连薛姨妈都夸\"五姑娘比咱们家那几位有算计\"。
这些本该是他的——他是贾政唯一的庶子,凭什么一个后来的丫头骑在他头上?
\"去,\"他扯松领口,\"让绣橘她们往各院传话。
就说...就说五姑娘私吞库房里的老祖宗体己,贪了好几百两银子。\"他盯着院角的石榴树,红得滴血的果子在风里晃,\"要让二太太听见。\"
流言比春风跑得还快。
第二日晨起,贾悦在廊下梳头,便听见扫院子的婆子跟浆洗房的媳妇咬耳朵:\"你说五姑娘日日往库房跑,莫不是......\"
春桃气得要冲过去理论,贾悦却按住她的手,银梳在发间顿了顿:\"去请尤氏大奶奶来。\"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眼尾微微上挑,\"就说我想请她帮忙核对库房的旧账。\"
尤氏来得很快,月白衫子上还沾着炉香。\"五妹妹叫我?\"她进了屋,见桌上堆着半人高的账册,眉尖微蹙。
贾悦把最上面一本推过去:\"大奶奶看看这页。\"那是康熙六十年的田租汇总,末尾用朱砂笔写着\"余银一千二百两,封入体己库\"。\"昨儿我开了体己库的锁——\"她指尖敲了敲账册,\"库里的银锭数目分毫不差,连封条都是老祖宗当年的笔迹。\"
尤氏的手指抚过泛黄的封条,忽然想起上月族会上,贾悦替她挡了邢夫人的冷嘲热讽。
那时她缩在椅子里不敢说话,是五姑娘站出来说\"大嫂子管家辛苦,咱们该多体谅\"。
此刻望着贾悦眼里的光,她喉头一热:\"妹妹要我做什么?\"
\"午后陪我去库房。\"贾悦从妆匣里取出钥匙,\"把近十年的账册都搬出来,当着各房的面核对。\"她笑了笑,\"若有人说我贪墨,总得让大家瞧个明白。\"
午后的库房挤得满满当当。
邢夫人摇着团扇,王夫人扶着茶盏,连薛姨妈都拄着拐棍来了。
贾悦站在樟木箱前,铜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嗒\"一声——这是老祖宗当年亲手交给她的,说\"五丫头心细,替我看着这些旧账\"。
\"东庄康熙五十八年租子三千两,支用一千八,余银一千二。\"贾悦翻开第一本账,\"体己库里的银锭,每块都铸着'康熙五十八'的字样。\"她又抽出一本新账,\"去年东庄租子三千五,支用两千,余银一千五——\"她转向王夫人,\"二太太,您瞧这库房的封条,都是我和大奶奶今日才拆的。\"
王夫人的目光在账册和银锭间来回扫,脸色渐渐缓和。
邢夫人把团扇一收:\"我就说五丫头不是那号人!\"薛姨妈摸着银锭直笑:\"到底是老太太教出来的,规矩得很。\"
尤氏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贾悦有条不紊地翻账,手指悄悄攥紧了袖口。
散了之后,她叫住跟着贾环的小丫鬟绣橘:\"昨儿你在怡红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声音很轻,却像块冰砸进绣橘后颈,\"那话是谁教你的?\"
绣橘膝盖一软,\"扑通\"跪在青石板上:\"是...是三爷。\"
晚间,王夫人房里的檀香烧得正浓。
尤氏捧着茶盏,望着王夫人鬓边的珍珠攒花,轻声道:\"二太太,您说这府里,怎么就有人爱编排自家姐妹?\"她垂眸搅着茶沫,\"我今儿才知道,那些话原是从环哥儿房里传出来的。\"
王夫人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桌上。
她转头看向立在廊下的贾环——那孩子正盯着自己的鞋尖,脸白得像刚上了粉。\"环儿。\"她的声音像浸了冰,\"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贾环的嘴唇抖了三抖,\"扑通\"跪了下去:\"儿子...儿子一时糊涂。\"
贾悦是在诗社聚会时把《劝学文》递给贾环的。
桃花树下,她捧着书,袖口的瘦竹暗纹随着动作晃动:\"我从前在庄子上读书时,先生总说'庶子更要自强'。
环弟弟聪慧,若肯用心,定比我强。\"
贾环接过书,指尖触到她袖口的丝缎,烫得缩回手。
他望着书皮上\"劝学\"两个字,喉头发紧——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五姐姐的眼睛里没有轻蔑,只有...只有他从未见过的,像月光一样的东西。
是夜,贾珍在宁府花厅里拨弄着念珠。
案上摆着贾悦交来的部分账册,最上面那本东庄记录被他翻得卷了边。\"喜福。\"他忽然开口,\"明日备两桌席面。\"
\"爷要请谁?\"喜福垂手站着。
贾珍的拇指碾过念珠上的沉香木,目光透过窗纸望着月亮:\"请五姑娘来坐坐。\"他笑了笑,那笑里带着刀,\"她查了这么久的账,总该跟我说说...还有多少没查完的。\"